第 4 節 宮女修煉指南




    好像前幾月的那些苦痛都隨著這個孩子的到來,變成了記憶中的道道刻痕,終究不再敢冒出來傷害人那顆千瘡百孔的心了。



    九月十七,新酒釀出,我將沉香酒入壇,埋了兩壺於地下,又挑了兩壺準備給順王爺送去。



    可思來想去,竟不知該如何送給他,正當我想著既然都不知送往何處,那便不送去時,順王爺派來的小太監就來福寧殿中尋我。



    那小太監取走了酒,還叮囑我道,王爺今日卯時入宮,後去拜見太后娘娘,此刻正在明德門門口等姑娘呢,姑娘若是不來,王爺說,他有的是法子讓姑娘自個兒去見他。



    《宮女修煉指南·11》



    那已是深秋時節的傍晚了,我匆匆趕至明德門門口,只瞧見那人著一襲深藍緞袖長袍,站在天色漸暗的餘暉之下,更顯得神姿俊朗。



    我問他:「不知殿下喚奴有何事?」



    他聽見我的問話,這才轉過身來,只見他掏出一枚白玉笛,那笛子周身光滑瑩亮,笛尾還刻著一個青字。



    他故作不耐道:「這笛子是掌樂司那位已故公公之物,原本他的物什不該留存於世,可那天我偶然瞥了一眼這笛子,覺得成色不錯,便留了下來,可是這笛子我日日瞧著堵心地慌,如今就給你了。」



    他將玉笛丟在我手中,我緊攥著玉笛,手指輕顫:「多謝…多謝殿下。」



    「過去的人事總得了結一下,不過了結以後,便不必再多拘泥於從前了。何云爾,本王看不起沉湎過去,學不會灑脫之人。」



    說罷他經過我身旁,撫慰般地輕輕拍了兩下我的肩膀離去。



    我握著笛子,扭頭朝他離開的方向望去,頭一回覺得,他興許真不是個麻煩精。



    他在口是心非地幫我。



    九月二十七,昭儀這兩日總是吃了便嘔,著實沒什麼力氣,可她見著壁上懸掛的寶劍,心裡渴望,這日碰巧修容也來了福寧殿中,修容就對昭儀道:「妹妹不如讓你的婢女們去練劍,你站在一旁給她們指教,這樣也可過一過你的劍癮啊。」



    水蘭不敢碰劍,直接便嚇哭了,我與另兩位婢女在院中練劍,沒成想迎來了聖上駕臨。



    我手中的劍好巧不巧地刺向聖上,嚇得我一個激靈,竟舉著劍朝聖上摔去,眼瞧著就要傷到聖上了,誰知聖上卻飛快側身,奪過我手中的劍,並將我攔腰扶起,免我慘遭摔傷的厄運。



    昭儀與修容嚇得花容失色,聖上身邊的隨侍太監還叫囂道:「你這個沒長眼的奴婢,若是傷著了萬歲爺沒幾個腦袋讓你賠的。」



    我跪在地上,聖上卻並未怪罪我,也未苛責娘娘,聖上讓我起身,雖是對我良善一笑,卻對昭儀說道:「嬋君,依朕瞧著,你這婢子飽讀詩書,不是個好手練劍。但若真要學劍,改日朕遣個劍師來,你就在一邊瞧著便好。」



    聖上這話倒真是讓我覺得羞慚萬分,不過沒想到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改日聖上竟真遣了一位女劍師前來,那女劍師倒是極其認真,我倒覺得她還有些吹毛求疵了。因她每日都要回去向聖上稟告教了我們什麼,所以這下更惹得我們幾位婢子發愁了。



    我尤其覺得,聖上這是故意的,那女劍師的目光總是停留在我身上,我但凡有點貓膩,她都能揪住,還總要將我單獨留下來,多指導半日,也未免太一絲不苟了吧。



    昭儀瞧見了我這般狼狽,出言相勸那女劍師,那劍師竟以聖上的名義堵了回去。昭儀向我投來同情的目光,我望著手中的劍柄,頓覺大事不妙。



    十月初時,天氣轉涼,聖上今年要去定北城外冬獵,原本聖上不許昭儀跟去的,可昭儀哀求了聖上好久,又對聖上說,要是她不去,整日呆在宮中,悶也會悶壞的,這悶壞了不打緊,腹中娃兒也會跟著悶的。



    昭儀這番歪理,說的繪聲繪色,聖上也知她自小在邊關長大,定是對這冬獵期待已久,便心軟地讓她跟隨。



    我曾在出行定北城前,去尚珍司取昭儀飾物時尋過菱香一次,菱香還頗為豔羨地對我說道:「云爾我可倒真是羨慕你,可前去冬獵,聽說我朝冬獵,好多年才舉辦一次,而且若值冬獵時節,王孫貴族,皆會前來。其他的我倒是沒興趣,可你知,這回不僅鎮北王會來,而且鎮北王之子,世子晏子楚也會前來。」



    「就是你畫像上那個鎮北王?」



    「鎮北王如今雖不年輕,可世子殿下風華正茂,長相俊美。我還聽過一個傳言。」



    我不禁好奇,菱香偷偷摸摸地附在我耳畔笑道:「坊間傳言,世子厭鏡。這世子聽說是樣貌太俊了,年少時有一回照鏡,覺得自己太美了,羞赧難當,竟從此再也不肯照鏡了。」



    天底下竟有這般荒唐滑稽之事,一個人到底長相如何俊美,竟瞧了自己面容,不敢再次照鏡,是恐自個兒生得太美,怕喜歡上自個兒麼。



    在去定北路上,我與昭儀同坐一車,昭儀見我出神發笑,便疑惑何事,我將世子之事告之予她,她也覺得不可思議,昭儀托腮凝眸道:「從前我隨阿爹去過鎮北王府幾回,也見過世子兩面,不過世子頭戴獠牙鬼面的面具,我都沒見著他真容,好生可惜啊。」



    「但想來世子真是怕愛上自個兒吧。」昭儀笑個不停:「云爾,你說,你說他愛上自己,會不會娶了自己啊!可是自個兒,怎麼跟自個兒成親呢?」



    「世有怪誕,樁樁離奇。說不準他是跟自個兒的畫像成親入洞房呢。」



    《宮女修煉指南·12》



    定北定北,當年先皇在世,鐵騎踏過萬里河山,北退匈奴,將他們趕去昶西河以北數千裡,圍繞著原來破敗的阿圖塔城,又重築數座城池,而最繁華的那一座便命名為定北。



    昭儀自小跟著父親長在西疆,她也沒來過定北幾次。定北廣闊風貌,自是與上京城昌盛之景難以相提並論的。



    車隊停在定北城門前,王爺與世子騎馬前來迎接聖上,透出車簾,我瞧見了不遠處,有一人身騎黑馬,著一襲紅衣,頭戴獠牙面具,在萬千人之中,唯獨他最是風姿一絕,奪目耀眼。想來那人便是世子晏子楚了。



    我掀下車簾,昭儀問我:「你可是瞧出來什麼了?」



    我搖搖頭道:「只是覺得定北城勢肅穆,不比京都繁華。」



    昭儀也學我掀起一角簾子,她略過一眾人,將視線停在世子身上,轉過頭對我興奮道:「云爾,你瞧,那便是晏子楚!」



    我又隨著昭儀瞧了一眼,只覺世子眼神孤寒冷寂,蔑視一切,讓人覺得疏離可怖。



    昭儀嘟囔道:「云爾,我真想瞧瞧那人面具下到底長什麼樣兒。」



    冬獵在第六日才開始正式舉行,所幸餘有四五時日蹉跎,這前兩日鎮北王伴在聖上左右遊賞城闕,一道住在行宮。昭儀身處行宮,未曾侍奉聖上左右,無聊透頂,好在行宮後邊有一片碧湖,於是我與水蘭陪著昭儀前去釣魚。



    可我沒想到是,順王竟也在那處,只見他閒坐在岸邊,同世子殿下一起,手握魚竿,靜候肥魚上鉤。



    水面一片風平浪靜,魚難上鉤,但順王沒釣上來魚,昭儀這處的魚竿卻微微顫動,那魚兒頗重,我合力與昭儀將魚兒拉上來,卻因腳底青苔滑膩,竟失足撲通掉入水中。



    湖水冰涼刺骨,我這麼一股腦兒下去,驚得湖下覓食的魚兒都朝四處散去,昭儀大喊救命,我在冰冷的水中幾番掙扎,竟覺自己一片昏沉,逐漸喪失力氣。豈料順王卻率先跳了下來。



    他鳧至我身畔,抓住了我的手腕。他說:「別怕,本王絕不會讓你出事。」



    我睜開迷朦雙眼,只看到他滿目慌張。



    他將我拽上岸邊卻溼了自個兒的衣衫,隨行的小太監給他遞上狐裘,他卻將那狐裘親自系在我身上。



    我一邊嗆著水,一邊冷得直打哆嗦,額髮皆溼,眉眼髒汙,他見我此般狼狽,便取過小太監呈上的錦帕,欲要為我擦拭乾淨。



    我定定地望著他的雙眼,好似這一刻天地間只剩我與他二人,死生之剎那,我的眼裡全是這人焦急神色。他的眼神真切,讓我不忍闔眼。轉瞬我又緩過勁來,跪在地上朝他一拜:「奴婢多謝殿下相救。」



    他停在半空中的手微微一僵,頃刻他又面不改色道:「既是救命之恩,那你該如何相報?」



    我垂頭不知該作何時,只聽他對昭儀說道:「娘娘,臣弟救了你的婢女,想要圖她一個回報,不知娘娘可否割愛,將她借我兩日,臣弟聽聞此婢擅作吃食,熟讀詩文,趕巧了,臣弟有一些詩讀來生澀,可否讓她指點迷津?」



    昭儀本就對順王不爽,更是不願答應,本欲拒絕,奈何半晌說不出話來,順王便順勢說道:「娘娘不言,便也是默許了。」



    我尾隨著順王去他的住處,半路世子與他告別,世子臨走前還多瞧了我幾眼,只是世子眼神涼薄,讓人無端更冷了些。順王側身,將我擋在他身後,似乎還怕世子對我有什麼企圖。



    順王爺真是幼稚,我在世子眼中,如同尋常草木,怎麼被世子惦掛。



    不過回了他的住處,他也沒為難我,還立刻將暖手的湯婆子塞至我懷中,又命人端了一碗薑湯賜我喝。我惶恐不安,不願接碗,只聽他道:「你若不喝,本王便餵你。」



    我奉他之命沐浴換完衣衫後便去尋他。可哪知喚他時他不吭一聲,剛推開他的屋門,走至屏風之後,卻瞧見一個碩大的湯池,水汽蒸騰,他卻從那池中忽然冒出,露出精壯的上身。



    滴滴水露順著他修長的脖頸落入胸膛,他明眸瀲灩,看向我時多有勾引之色。勾引?順王爺又怎會做如此下作之事?



    我眼神閃躲,硬著頭皮道:「殿下不是尋我請教詩文麼,現下這是幾個意思?」



    「沒什麼意思,怎麼不看瞧本王,難道是本王不夠魁岸?」



    他嘴角微微勾起,朝著我方向游來,我在岸邊後退兩步,竟不知該作何。



    斜眼瞧見左手邊的檀架上搭著他的衣衫,便順手抓起一件衫子,丟在他頭上。



    「殿下,衣不蔽體,如何讀書修身?殿下可萬萬別褻瀆孔孟聖人。」



    他聽了我這話沒來由地好氣,只命我出去,我隨即長舒了一口氣。



    只是跟這位殿下講解詩文,真是能氣得捶胸頓足,他明明一清二楚,卻非得變著法子為難我一些我不懂的學問。



    我被他氣得面紅耳赤,還得賠著笑臉。更讓我覺得可惡的是,這位殿下不好好在行宮待著,非得第二日領著我前去定北城中耍玩。



    他倒是瀟灑,又看鼓戲雜耍,又品定北美酒,卻讓我累斷了雙腿。



    我雙手託著腮,望著迎風樓外的一切,只覺得眼冒金星,再一瞧對面的他,一副落拓不羈,滿面春風,更是氣急敗壞。



    他嘴角微揚,朝我遞過來一觴,我回絕道:「奴婢不甚酒力。」



    他搖頭笑道:「福寧殿梨花樹底下你都藏了幾壺酒,你竟推脫自個兒不甚酒力,本王可不信。」



    我接過酒杯,小抿一口,這酒清冽甘甜,帶著桂花淡淡幽香,我頓時眸色一亮。但我面上卻也不想表露出來,他見我半晌無話,又問道:「是不是極好喝?本王料定你會喜歡。」



    我好笑問道:「殿下怎麼就知道我會喜歡?這酒澀澀,真是難喝。」



    「你在說反話,何云爾,你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本王可是清楚地很。」



    「殿下是偷窺狂?」



    「你才是偷窺狂,整日裡暗暗傾慕本王,本王這叫觀察入微。」



    我白了他一眼,他卻不再似往常那般吊兒郎當:「云爾,本王頭一回見你,就覺得你與別人不一樣。」



    「別,我可擔不起殿下說的不同。」



    「本王覺得,你很不同,本王一見到你,就特別想欺負你。」



    直到去冬獵開始的那一日,我才回到昭儀身邊,昭儀生怕我受了委屈,還說要為我報仇雪恨。



    我拉著昭儀的長袖道:「娘娘,奴婢真的沒有受委屈。」



    這幾日我的確沒有受委屈,不過是陪他吃吃喝喝累壞腿而已,臨走之前,他還說,何野貓,你可聽說過藍狐乖戾,這回冬獵,他定會捕來一隻藍狐,養來作寵,以後好咬我一頓。



    他這般嚇我,我越發覺得他是個頑劣的稚童。



    不過這次前來定北也有好處,最起碼再也不用被那女劍師日日折磨練劍了。我瞧著冬獵場上,正拉弓射箭的聖上,倒真有些不懂他為何偏偏派來一個女劍師來福寧殿尋我們笑話。聖上心思深沉,旁人又哪裡猜透。



    沒過半刻,聖上射下一隻大雁,群臣一片叫好,就連鎮北王也讚賞聖上,箭術一絕。鎮北王細看之下,雖是飽經風霜,可那眉眼也是俊朗分明的,菱香說的沒錯,鎮北王若是再年輕些,算得上是當世數一數二的美男子。



    《宮女修煉指南·13》



    那日是正式冬獵的頭一日,聖上射中獵物起了好彩頭,所有的貴族子弟都隨著聖上騎上駿馬,朝著獵場飛馳而去。還未至冰天雪地時節,故而豢養的獵物在此刻都被放逐于山林之中,以供官員獵賞。



    昭儀坐在高臺之上,我站她身後,只瞧見馬蹄奔騰,濺起塵埃,那些人的身影在我的視線之中,逐漸縮略成看不清晰的圓點。



    昭儀眼中滿是羨慕之情,她說,若她沒有在孕中,她也定能獵回獵物的。我瞧著她眉飛色舞的模樣,心裡頭便想起她對我說過的話兒。她說,她在西疆日日都要馬背上馳騁,她是西疆最快樂的人。昭儀其實,最不適合當昭儀。



    待聖上獵了一隻花鹿回營時,昭儀歡呼地跳了起來,我扯住昭儀的衣袖,輕聲道:「娘娘,可不能亂跳,小心孩子。」



    昭儀這才侷促地放下了雙手,她扁著嘴小聲回我:「知道啦。」聖上瞧見昭儀這般可愛模樣,走過來便對昭儀道:「這鹿肉甚為鮮美,此鹿便賞你吧。」



    昭儀謝過聖上,我站在她的身後,忽覺聖上的凌厲視線落在我的身上,我抬起頭,聖上指著我道:「云爾,便由你來處理花鹿如何?」



    恰巧這時順王歸來,他越下馬,懷中抱著一隻乖巧的藍狐,聖上瞥了他一眼懷中的藍狐讚歎道:「昀弟這隻藍狐剝了皮倒是能做一件好衣裳。」



    可順王眼皮輕抬,嘴角卻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臣弟可捨不得將它剝皮,臣弟要好好養著它,將來替臣弟咬一咬不聽話的人。」



    我聽著順王這番故弄玄虛的話語,心裡卻直髮怵。聖上說這藍狐作寵,真是別有風趣,過了半刻,世子殿下也回來了,但他卻什麼都沒獵到,即便是什麼都沒獵到,世子殿下端著一副落落大方的模樣,好似這一點兒也不丟臉。



    冬獵總有三日獵期,只是後兩日時光,常留於一些年紀輕輕,愛爭頭籌的少年,以謀求聖上高看,賜予官職。



    昭儀坐在獵臺蠢蠢欲動,按捺不住心思,索性後面兩日也不去了。我將聖上賞賜的花鹿製成新鮮的鹿脯,這鹿脯昭儀吃著可口,因此昭儀還讓我將此分了些贈予張貴妃與聖上。聖上對我說,此肉美味,屬天下一絕。



    這次冬獵,隨行的宮妃只有張貴妃與昭儀二人,張貴妃平日裡與昭儀相處不多,可她深得聖寵,這次獵回花鹿,聖上卻相贈昭儀,難免會讓她有些嫉妒。送了些鹿脯過去,貴妃倒是平了心氣,還回贈了新茶給昭儀。



    我瞧著昭儀處事越發有度,便誇讚她,昭儀略略有些得意道:「我可是跟著云爾你學了許久的呢。」昭儀從前就是個頑皮性子,如今倒是判若兩人了。



    十月底,眼瞧著就快要回上京了,定北城下了小雪,行宮又有一處梅林,花開得嬌豔動人,昭儀很想去賞花,可雪天路滑,又恐路上行走不慎摔跤,我便替昭儀前去摘梅。



    摘罷花回宮的路上,卻逢上順王,他站在不遠處的宮門口,似是在等我走過去一樣。我不想搭理他,轉過身準備繞道而行,他卻見我邁開步子,快步追上我。



    我扭過頭,只瞧著他離我近了,眉宇間煞氣逼人。



    他拽住我質問道:「你這是在躲本王嗎?」



    我掙扎半天也沒法子脫身,只賠笑道:「哪有,奴婢只是想起方才頭上的簪子落在梅林了,正想回去尋呢。」



    「原來丟了一枚簪子,本王有事尋你,隨本王走,本王賠你!」



    他箍著我的胳膊,欲朝前行去,我用力甩開他道:「殿下又在耍什麼把戲,奴婢沒空,昭儀娘娘還等著奴婢回去呢。」



    他忽而冷笑,指了指脖子上的牙印,好整以暇地望著我:「本王遭你毒牙,卻不怪你,前幾日你落水,本王又救你,你這丫頭,怎如此不知恩?」



    我抬頭望向他的脖頸,衣領之下的牙印確實鮮明可見。



    「奴婢不記得了。」



    我用力撂開他,哪知他竟順勢跌坐在雪地之中,他朝我伸出手,不依不饒道:「你推了本王,還不快來扶本王!」



    我轉過身一瞧,他竟這般荒唐,全然不顧王爺尊儀。遠處似有宮監過來,我低聲喚他起身,他卻固執道:「不,你推得本王,你不答應本王,本王不起。」



    我也真是怕了他了,只好應了他。活了小半輩子,如他這般無恥的,我倒是頭一回見。



    可我沒想到更無恥的是,他竟邀我與他共乘一騎,去郊外賞雪。



    我不願意,他那雙眸子又泛著威脅之意,罷了罷了,真不曉得他究竟在搞什麼名堂。莫不是真要對我下毒手?可聽他得意之笑,卻也不是。



    我坐在他身前,耳邊伴隨著風聲呼嘯,我儘量伸直脖子,不去靠近他溫暖的胸膛,可他卻突然抬手執拗地將我的頭顱按入懷中。我慢慢地聽著他強健有力的心跳,雙耳不禁微紅。



    可我覺得這一定是天太涼了,才會凍紅了耳朵。



    他說:「疾風凜冽,云爾你可千萬別露頭。過兩日便是你的生辰,那時身在返京歸途,本王無法為你慶生,索性今日便提前為你慶生吧。」



    原來,原來他這般糾纏,不過是想為我慶生而已。



    城郊之外,也有一處梅園,此處梅花比行宮數目多了不少,他扶我下馬,為我擋風,引我踏雪賞梅,走至梅林深處,還有一座風亭。



    他取下鞍上懸掛的酒囊遞給我道:「這裡面裝著你釀的清酒,本王一直沒捨得喝,今高興,帶來與你同飲。」



    我看向他,怔愣地接過酒囊,他目光灼灼,望著我道:「那日瞧了你一眼,覺得甚是與眾不同,後來瞧你次數多了,你就不知怎的,懸在本王心上,怎麼趕,也趕不走了。」



    「啊,殿下這是說什麼昏話?」



    我不知所措,雙頰泛著淡淡的緋紅,他卻張口補道:「本王心悅你,想免你憂,知你苦,從此十分愛重你,本王現在聽不得你拒絕的話兒。你亦不必感激本王。」



    寒風瑟瑟,他解下身上披掛的狐裘系在我身上,只見他又走至馬前,取下佩劍,風雪漫漫、他站在雪天一色裡,朗聲說話,他說達官貴人過生辰,會請舞姬起舞助興。今日他便在雪中一舞劍器,權當作送我之禮,賀我生辰。



    我只瞧見他宛若游龍的身姿,在細碎的風雪之中變幻無常。我倚在風亭欄杆前,吞飲了一口清酒,頓覺雙眼霧蒙,無端有些感動。



    他為何覺得我與眾不同?



    他真會覺得我與眾不同?



    突然耳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他立刻返回亭中,將我護於身後,我越過他的肩頭,看見來人身著白衣,衣上血梅層疊,臉上戴著的面具閃爍著點點銀光。



    那人竟是世子殿下。



    世子瞧見順王在此,氣喘吁吁道:「殿下,後方有人追殺本世子,還請殿下出手相救。」



    順王卻不帶一絲感情笑道:「本王從不白白救人。」



    「自是殿下先前提的條件,本世子定當竭力為君辦到。」



    隨後從梅林之中有數十黑衣人上前,世子又轉身捲入爭鬥之中,順王回頭對我安撫道:「云爾,呆在亭中,本王絕不會讓他人傷你。」



    說罷,順王提劍而起,那些黑衣人武功高強,一番爭鬥下來,兩人明顯有些力不從心,有一黑衣人瞧見我之後,躥上欄杆,舉劍直直向我襲來,順王已來不及阻止,飛身躍起,偏偏替我擋了這一劍。



    我被他拉入懷中,卻驀然瞧見他胳膊上被劃爛的口子,此刻鮮血淋漓,染紅了我的雙目。



    「殿下,殿下?」



    「本王沒事,云爾,別害怕。」



    我一時心悸,雙眼慌亂,他卻哄我閉眼,不料正欲逃脫之際,馬兒卻被那黑衣人斬殺,無奈之下,他只能帶著我施展輕功,喚上世子一同朝梅林北處行去。



    後方人緊追不捨,直至將我們逼退在懸崖絕壁邊上。



    《宮女修煉指南·14》



    我醒來時,瞧見自己正躺在綠水邊的岩石上,抬頭一望,山林蔥鬱,不見天日,離我一丈之外,那人著一襲白衣,血跡斑駁,躺在水畔。



    我腦中一陣暈眩,後又想起那時我們三人被逼退至懸崖邊上,無處可逃,一齊竟墜落崖底,萬幸崖底有河,水流湍急,三人定是被水流衝至岸邊的。



    於是踉蹌起身,朝著那人走去,原以為那人是順王殿下,可沒成想,那人的樣貌卻宛若神衹,雌雄莫辨,多少詩文上兒郎的清俊也抵不過他的半分。瞧著他身上的血衣,還有腰間懸掛的虎紋玉佩,便知他必是那世子殿下了。



    我蹲在他身側出聲喚他,他動了動身子,悠悠轉醒,那一雙映了月光的水眸望著我,讓我難免心絃微動。



    美人迷人眼,美人傷人肝,美人撥人心亂。



    傳言果真是不假,這般好看的兒郎,饒是誰看了也止不住吞嚥口水。



    世子嗆了幾口河水,他坐起身,朝著四周望去,不遠處正掉落著他的銀色面具,我急急跑過去,將那面具撿來,雙手呈給他。



    只聽他邊戴面具邊冷笑道:「你瞧了我的容顏,可是覺得歡喜?」



    聽他之言,我頓覺心驚,只唯唯諾諾道:「殿下瞧了自己也會過分歡喜,更何況是奴婢。」



    「你倒是會說話。怪不得順王一心撲在你身上。」



    他將諷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讓我啞口無言。可他正欲站起身時,卻因身負重傷,吃力至極,我只好又問道:「殿下可要奴婢幫忙?」



    他似乎覺得自個兒要馬上跌倒,可卻倔強道:「不用。」



    是個愛逞能的人,但此刻洋相盡露。我拽住他的胳膊笑道:「殿下,奴婢扶您走吧。」



    我扶著他走至河畔的樹底下,又找來碎枝生了火,此時我與他力氣耗盡,他閉目養神,而我肚子咯咯直叫。我忽而想到方才在河畔還能窺見河中游魚。於是便拿起樹枝,脫了鞋襪,去河中踩水捕魚。



    回頭望見那人,他正慵懶地靠在樹底下,抬眼朝著我這處投來迷朦的目光,可他身上的血衣看著太過讓人擔心。我小時從南夜出逃,一路到徽州,路上遇到的坎坷多了,也曾蜷居荒野,故而學會了捕魚。想不到艱難時學到的技藝,如今竟用得上了。我將捕來的兩條魚架在樹枝搭成的架上炙烤,等烤好後便殷勤地遞給世子。



    世子嫌棄地瞥了我一眼道:「如此骯髒之物,我是絕不會吃的。」



    好吧,既然他想餓著肚子,我也不願多加勸告。到了此般境地,他還如此驕矜,我也無話可說。



    可正當我興沖沖欲要咬一口魚時,他居然一把伸手奪過我手中的魚,取下面具,小口吃食。



    他見我看向他,又呵我道:「你一個婢女,怎麼老是偷窺我?」



    我連忙低下頭不說話,默默地吃我手中握著的另一隻魚。



    眼瞧著夜色漸深,我卻憂心起順王,他還替我擋了劍,不知道傷得是否嚴重,萬一他有不測。



    我不敢想,雖然我與他時常不和,可他總是義無反顧救我。我怕他真的出事。可是宮人們不是常說,順王爺征戰多年,傷痕無數,就算是閻王爺,也沒膽取走他的命。



    但願如此。



    世子殿下吃罷魚兒,盯著我看了一會,又闔目養神。可過了一會,世子竟開始胡亂囈語,他喚道:「好熱…好熱…」



    我走近他,摸了摸他的額頭,滾燙十分,再瞧著他身上的幾處傷口,定是傷口發炎,這才害得他發熱,如此下去,他定會兇險萬分。也不知他身上有沒有療傷的藥,於是便試圖喚醒他:「殿下,你身上可帶了療傷的藥?」



    他也估摸著沒聽清楚我說什麼,我若等他聽清楚興許也為時已晚,於是我伸手朝他腰間囊袋中摸去,此番離他如此之近,近地能清晰地瞧見他面具下的櫻唇,潤如花瓣,讓人難以把持。



    好在摸到了一瓶外傷的藥,於是小心幫他上了藥,又扯下身上的裙布,去河邊濡溼回來疊好擱在他額頭上。



    這樣的動作約莫做了十幾次,他的額頭才不至於那麼燙,後半夜微冷,他又含糊不清地喊著冷,我傾身抱緊了他,試圖給他傳遞身上的些許溫暖。



    一切都不過是無奈之舉,殿下,奴婢知曉您不喜外人,但莫要怪罪奴婢。我附在他耳邊道。



    可我卻沒瞧見他微微顫抖的耳朵。



    好在第二日晨起,他恢復地稍微好一點了。但是他看向我的眼神仍舊是諸般嫌棄。他竟對我道:「昨夜你做的很好,可這一切就是你一個婢女應盡本份而已。」



    我那時沒再搭理他,可我若細細瞧看,也定會瞧見他微紅的雙耳。



    因他負傷,我便前去探路,探了沒多久,竟遇到順王尋來。順王一見到我,就將我緊緊摟在懷中,讓我差點兒也喘不過氣來。



    那是我第一次覺得,一個男子擔憂的懷抱,竟讓我無比安心。



    我支吾問他:「你的傷?」



    他笑道:「怕什麼?本王怎會有事?本王怕你有事。」



    我對他道明一切,又與他前去尋世子殿下。順王順手摸了摸我的頭道:「云爾你別擔心,本王昨夜發射了煙花彈,估摸著此地地勢險惡,他們一時半會兒尋不來罷了。」



    可他怎能亂摸我的頭,這讓我有些生氣,昨夜又被世子氣得半死,我一時也學著他對我的模樣,摸亂了他的發頂。



    「殿下還是莫把奴婢當成你養的藍狐,隨意摸頭了。」



    「那不摸頭,摸摸臉也是可以的吧。」他氣笑道。



    我一時不慎,還被他佔了便宜,更是氣惱。都怪他,若不是他非得領我前來給我過什麼生辰,我也不會淪落至此。



    我打落了他的手,也伸出雙手狠狠地掐著他的雙頰,只是我倆猶如稚子戲耍,竟惹得世子不痛快了,只聽世子怒道:「順王殿下與一個婢女廝混在一起,真真是不雅觀極了。」



    可順王他卻將我一把攬住,對那世子道:「世子殿下權當看不見便好,答應本王的事今後也莫要忘記,其他的,與你無關。」



    萬幸我們很快被尋到返回行宮之中,昭儀娘娘瞧見我衣衫髒舊,心疼地摸了摸我的臉道:「那順王殿下究竟是為了什麼事兒,要將你拖出宮去,云爾,他果真是個壞人,將來我一定要為你報仇。」



    我握著昭儀的手笑道:「娘娘,沒事兒的,你呀,別擔心奴婢,好好地養好腹中的小皇子,那奴婢便安心了。」



    十一月初,天氣突如其來的冷,自從定北歸京以來,昭儀娘娘更是嗜睡了。我回宮後,順王殿下還特地送來我的生辰之禮,是一對泥偶娃娃,很是天真可愛。可我更沒想到,成安竟也給我送來了禮物,依如舊時,是一隻頂好的梅花簪。



    成安君,明明都已有妻子了。我將他送我的東西託人還給他。可他卻沒有收。他說,送出去的東西,自然沒有收回的道理。



    我也去尋過一次菱香,她倒是攢了不少銀子,還特地用金線為我繡了一條錦帕,她還興奮地問我:「你可是瞧見了鎮北王,還有,還有那個世子?鎮北王可如畫像那般好看,世子到底是否如傳聞中那樣?」



    「世子戴著面具瞧不見,鎮北王倒真是好看的。」



    菱香雙眼發痴:「我就知道,不過云爾,你可知世子近日入京了,聽說他入京是在此為質,聖上可有心防著鎮北王呢。」



    那個人也來到皇宮裡了嗎?我竟消息如此閉塞,他在北疆時是那般倨傲的人,若是來了皇宮該如何自處。



    可世子那脾性,也算是活該。



    十一月十九,上京大雪。



    聖上先前派來的劍師終於被送走了,我雖練地半斤八兩,但好歹最後聖上賞了我們福寧宮一眾婢子東西,說是我們習劍有成不說,還讓昭儀過了劍癮。



    可聖上賞賜我的東西,竟是一句詩。那詩中寫道:寒雪梅深處,彤雲待我久。



    聖上是說,梅林初見,他待我之情深厚,不曉得我亦是否如此,但他盼著我也是如此。



    《宮女修煉指南·15》



    不過我從未將聖上的美意藏在心底。順王殿下近來倒是進宮頻繁,聖上已留他在京兩年之久,自是給他在京中新修了府邸。他原先賦閒在府上,除了偶爾來向太后娘娘請安,很少入宮。



    不過他先前入宮的目的我不曉得,如今我倒是知道了,誰讓他總遣小太監來喚我去尋他。我頭兩次推脫有病,亦或者昭儀肚子漸顯,我不可離開她半步,可後來他似乎是又拿捏住了我,竟又威脅我。



    那傳話兒的小太監是怎麼說的呢,他說姑娘還是行行好吧,姑娘若是不去,王爺定要杖責奴才的。



    想離他遠些的。可我又抑制不住自己去見他時的雀躍。



    我見了他,便問他:「王爺怎如此冷心冷肺,一點兒都不體恤下人?」



    他卻笑地坦蕩:「本王只體恤你便可了。何須在乎他人。」



    他這話說的,倒真是讓我既不知如何接話。只是宮中耳目眾多,我與他也見不上幾次,他總會問我近來昭儀待我如何,我卻怪他:「娘娘待奴婢甚好,如今有孕之後,性情還多了幾分溫婉,偏偏王爺對她有不少成見。」



    他嘴角微哂:「本王可不這麼覺得,本王覺得她那脾性真真惡臭。」



    「殿下再這樣說,我…」



    「那你家主子是天上的仙女,柔順可愛行了吧。」



    罷了,他與娘娘一貫不和的。他見我不言,又提起其他事兒,我應答他幾句,便想離開,每每這時,他卻扯住我的袖子,眼中顯露的不捨,卻讓我瞧了個明白。



    他說:「云爾,跟本王回府吧。宮中有什麼好?」



    我笑了笑道:「奴婢有昭儀。」



    有一回他便問我:「云爾,你真的對我沒有半分情意嗎?」



    那時他眼眸炙熱,我,我心絃早已一片錯亂。



    可我卻轉身飛快逃離,我究竟在怕什麼呢。也許是因為那日夕陽西斜,他身後餘暉清冷,我問他:「若我與你在一起,我不做妾,我只想做你唯一的妻子…那你該當如何待我?」



    他眼神一滯,終是無言。



    也許是從來我與他在一起少有溫情時刻,也許是因為前兩日昭儀命我前去給張貴妃送絲餅,我卻在某個宮巷口,又一次瞧見,他脅迫貴妃的場景。



    那日他狠戾地箍住貴妃的下顎,面色一片冰寒。我聽見他對她道:「張挽月,你若是這一次不替本王做這件事兒,本王總有法子,讓你在這宮中從今以後,生不如死…」



    他在南疆的富庶的藩地之中,素來風流,早已有為他生兒育女的王妃。更何況,這位曾打小便跟著先皇征戰過來少年郎,如今在上京城中懷揣什麼心思,我是全然不知的。



    他的歡喜來地莫名其妙,卻又惹我忍不住靠近他。



    可這世上的凡人,都會動情,我是個庸俗的凡人,總會對他藏了一份天真。



    又過了幾日,昭儀貪酒,我勸昭儀不可再飲酒,昭儀卻惦念著我曾於苑中埋下的沉香,好說歹說讓我挖出來讓她聞一聞。



    偏偏聖上下朝之後也來福寧殿中,昭儀聞著那酒,欲抿上幾口,我總是拿她沒法子,只好向聖上求道:「皇上,奴婢有失職之罪,不能勸住娘娘飲酒。」



    聖上走至昭儀身邊,奪過了她手中的酒,又問我這酒還有多少,他通通都要帶走,免得昭儀日日唸叨。



    原本也沒多少,倒是讓聖上全都收繳了。昭儀不情不願地留下聖上用午飯,飯後閒聊了一句,她便趕著聖上:「嬋君有些困了。」



    聖上搖頭輕嘆:「那昭儀還是早些休息。」



    我服侍昭儀睡下,從殿中走出,可沒想到,此刻苑中小雪微落,聖上卻不吭一聲地依舊站在壇角,我見聖上的髮梢末枝,都落了些雪粒。他笑容含蓄地望著我,我只好硬著頭皮去向他他行禮。他問我:「云爾,朕近來有一事不明,不知你可否為朕解答?」



    「奴婢陋才,恐讓皇上笑話。」



    「你入宮的存檔上寫著你來自徽州,可你並非徽州人士,其實你,是南夜帝師之孫,慕家的小女兒。」



    他突然湊近我的耳畔,輕聲說道,聖上笑地如沐春風,卻讓我慌地立即下跪:「奴婢,奴婢…」



    旁的宮監宮婢全以為我犯了什麼錯,聖上身邊的高公公也欲張嘴數落我幾句。



    可聖上卻又扶起我,柔聲安慰道:「當年父皇征戰西南,曾說慕家謀士倍出,風骨難消,南夜皇城破的那一日,慕家那位帝師殉國而亡,慕將軍戰死,此後慕家人皆在這世上沒了音信…想不到,你竟是慕家那位小女兒。」



    「奴婢不是,奴婢姓何,來自徽州,皇上定是多心了。」



    我不肯承認我的身份,只覺得頭頂的視線越發灼熱,過了好一會兒,聖上才收回他的視線,我只聽到他道:「云爾,朕絕不會害你。」



    可我卻覺得,這一切一切都在朝著我不可預料的方向前進,而我卻只能在這個巨大的漩渦之中,隨波逐流。



    他是聖上,查到我的身份,也總不怪的。當年祖父殉國,兄長戰死,父親母親一夜白頭,慘遭屠殺,慕家子弟,猶如樹倒猢猻,紛紛四散,慕家忠於南夜,因此也成了先皇的眼中釘,肉中刺…



    那時我還年歲尚小,被姨娘帶著逃命,來到徽州定居。



    可笑阿爹卻曾對我講,讓我忘卻一切,好好藏起來,姨娘還對我說,南夜國君昏聵,即便不是先皇,也會有其他君王的鐵騎踏破南夜的國門,姨娘說,小云兒,天下一統,有利萬民。你祖父你父親,忠的是南夜。可舞權者,忠的應是萬民。



    十二月中,我去尚珍司取昭儀的簪子,經過明華門前,掃見了一隻兔子,那兔子蜷縮在一角,腳上還落了傷。恰好我帶了絹帕,就蹲下身簡單地包紮了一下小兔子的後腿。



    也不知這小兔子是哪位宮人養的,正摸著小兔子的頭時,面前卻出沒一道陰影。



    我抬頭一瞧,那人正是世子殿下。



    他戴著泛著幽光的面具,聲音微寒:「誰準你給你兔子胡亂包紮的?」



    說罷他拾起兔子扯下了我方才裹的絹帕扔回在我手中。



    這人的性子真是越發讓人覺得厭惡了。我不願與他多計較,誰曉得他卻將兔子丟至我懷中對我道:「這兔子身上沾了你的味兒,我不要它了…以後它就由你來替我養,不過隔三差五的,你也得讓我瞧見你養它養得好不好。你若養殘養死,我必不會饒恕你。」



    《宮女修煉指南·16》



    那人說讓我養好兔子之後隔三岔五去尋他,但我卻沒將他的話放在心上。



    那日我抱回了小兔子,養在福寧宮小廚房的角落裡,這兔子好生貪吃,餵它的蘿蔔很快就能吃光。每每給昭儀熬補膳時,我便過來摸著它的頭逗它。



    沒過幾日,這兔子竟機敏地跑至昭儀腿邊,昭儀歡喜地抱起來它,咯咯笑道:「云爾,你這是從哪偷來的小兔子呀,兔子好可愛呀。我要養著它,等將來肚子裡的小娃娃生出來,小兔子就可以跟他一塊玩了。」



    昭儀摸著兔子的頭,可那兔子卻一點也不乖順,如今昭儀肚子大了,我生怕兔子不安分,讓昭儀有了什麼閃失。於是便哄著昭儀道:「娘娘,還記得奴婢給你講的故事嗎?聽說巫娘生前最喜吃胎兒,死後變作了兔子,所以說,這隻兔子啊,娘娘不可再動了。」



    昭儀嚇得不敢再抱兔子了,她可憐兮兮地望著我委屈道:「你就是在騙我的。」



    「奴婢是在騙昭儀,可是兔子過分活潑,娘娘腹中胎兒如今月份已高,定不能有閃失的。」



    又過了兩日,吳修容過來陪昭儀說話,修容還帶了一些小孩子愛玩的物什,可那天出門時,風有些大,修容與昭儀站在臺階上,一時風頭正勁,昭儀下臺階時竟不知怎的突然崴了腳,幸虧她自幼習武,縱使沒有站穩,也未跌在地上。倒是修容,因昭儀拽她摔地狠了,摔傷在階臺上。



    昭儀關心修容,覺得吳修容摔傷之事都怪她,故而隔日還讓我去給修容送上了江南新貢的天絲錦。



    很快除夕而臨,今年昭儀卻沒去參加宮宴,我們守在福寧殿陪昭儀娘娘守歲,昭儀覺得悶,我便給她唸詩文,念著念著,昭儀便昏昏欲睡,可她咬著唇咕囔道:「云爾,我好想我阿爹呀。」



    我輕輕拍著她的背,小聲說道:「此刻將軍也一定在府中思念著娘娘,等到娘娘過兩月將小皇子生下來,聖上便會恩准將軍進宮探望娘娘了。」



    「會嗎?」



    「自然會了,等娘娘生了小皇子啊,娘娘也許還要升為妃子呢。」



    「其實做不做妃子我都無所謂,反正云爾你一定會陪著我對吧?云爾,我進宮後,最開心的事情就是遇到你了。」



    「奴婢永遠會陪著娘娘。」



    「還有吳修容,還有賢娘娘,等我生下小皇子,就將孩子抱給她看,她瞧了一定很歡喜。」



    正月初九,這幾日下了雪,天又冷,大家巴不得裹著被子在身上。



    年前順王進宮,還贈我了新年之禮,是一隻頂好的玉燕簪,他還說,既然他贈我了簪子,那我也要回贈他一件。



    可我還未來得及回覆他,他竟十分大膽,趁著我低頭瞧那簪子時,俯身偷偷親了親我的左頰。



    我怒意頻增,覺他壞了我的名節。



    他卻抹著我的淚軟聲求我莫哭。他說,本王娶你。



    年後他又入宮向太后娘娘請安,還特地讓小太監同我傳話。



    我又見了他一次,但這次才將備好的禮物回贈予他,我送他了一本摘抄詩集。



    那是我先前便備好的禮物了,就算他不說,我也會贈他的。他收了那詩集,捧在掌中對我戲謔道:「云爾,這裡面是寫滿了你的相思之情嗎?」



    我怪他過份調侃,忍不住雙頰泛紅,抬頭惱怒地望向他時,眼前的男子劍眉星眸,眼中流光攢動,彷彿盈滿星河。



    「王爺怕是多想了,這裡面哪裡有半句相思?」



    我又嘴硬補道。



    他聽罷卻一把將我摟在懷中,我聽見他輕顫的聲音:「你心裡有本王的?對嗎?你是有喜歡我的,對不對?」



    我向來見他時,他都是意氣勃發,就算是平日裡待我,也總是愛與我爭鋒相對,何曾有一次,這般柔聲嘆息。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出,想要回抱他時,卻又推開他。



    不過那日我似乎跑地有些急了,也未曾再瞧見他的半分臉色。興許我微微錯亂的腳步早已出賣了我吧。



    昭儀最近又跟我要世子命我餵養的那隻兔子了,我瞧著這兔子貪嘴的模樣,決定將它送回去。



    世子住的雲清宮地處偏遠,靠近六司。初入雲清宮時,只覺得一片寂寥,服侍他的宮人們也不知在何處,等我再敲了敲殿門,卻發覺裡面也沒什麼聲音,可這天寒地凍的,我也不忍將兔子扔在外頭。



    於是推了一下門,沒想到門竟開了。我躡手躡腳地走進去,卻瞧見不遠處的帷幔後面,一人隨手捉住一隻兔子,正低頭吸允著它的血。



    那人察覺到我的鼻息,掀起帷幔,朝我的方向出手,我一時來不及反應,他狠厲地掐住著我的脖頸,將我逼退在牆角。



    當他看清我之後,這才慌了一般鬆開手,我手中的兔子早已因自個兒過於緊張丟在地上,如今這兔子竟跑去方才被他吸罷血,奄奄一息的那隻兔子身邊了。



    他沒來得及戴上面具,嘴角邊鮮血浸染,胭唇讓他看起來更為妖豔。他發覺我在看他,忙背轉過身,侷促不安道:「你,你怎麼來了…」



    我輕咳幾聲埋怨道:「奴婢來給殿下還兔子…哪知道,殿下竟要殺了奴婢。」



    「我沒有…,誰讓你答應我的事情不做,不是吩咐過你,讓你常將兔子帶給我瞧看,這麼多日了,我卻連你的影子都未見。你果真不將我放在眼裡,我饒不了你。」



    我不願與他爭辯,又覺得他嘴角血痕配上他那瑩白玉肌,著實讓人瞧了心疼,便掏出娟帕遞給他:「殿下擦一擦嘴角吧。」



    他回過頭,有些驚異道:「你不想問為何?」



    「殿下有殿下的秘密,我亦有我的,我與殿下毫無關係,我為何要知道。」



    「其實你想知道,我未嘗…」他小聲嘀咕,「罷了,我不願與你多說。」



    不過我倒是沒聽清楚他這句話,給他還了兔子後,我歡心不已,於是便請辭離開。他面色蒼白,雙眼微暗,好似還對我有什麼話要講,卻終是未說出口。



    出了雲清宮沒幾步,我似尋常那樣摸了摸髮髻,卻發現少了一隻髮簪,料想定是他襲擊我時掉落的,於是匆匆返回去取。可沒成想,我再次推開輕掩的門扉時,裡面卻傳來陣陣低沉的嘶吼。



    他蜷縮在地上,青絲四散,額間青筋暴起,我瞧見他那張姣好的臉上此刻佈滿薄汗,平日傲慢的眸中滿是不甘的猙獰。



    那幾只兔子也早被他這副模樣嚇地不知躲在何處。我不禁出聲問道:「殿下,殿下你可要奴婢去請疾醫?」



    可忽然一陣天旋地轉,他拽住我的衣裙使力,我猝不及防地倒在他身上,而他驟然翻身,將我壓在身下,眸中含淚,定定地望著我,低聲對我傾訴:「不要怪我…」



    《宮女修煉指南·17》



    我緊張地望向他,雙手卻被他用力按在頭頂,可他說罷那句話後,居然俯身埋頭於我肩頸之處,如狼牙撕肉般咬破了我的肌膚,我淚眼朦朧,清晰地感覺到頸間被他吸吮而出的鮮血。



    許久之後,他才緩緩地抬起頭,那雙明眸裡倒映著我懼怕的小臉,我哆嗦著嘴唇,他卻伸手小心地觸著我的小臉,指尖順著下顎劃至方才我被他咬破之處,只聽他頗是心疼道:「都怪我不好傷了你。對不起,云爾…」



    我猛然推開他,踉蹌站起身,捂著脖頸處的傷口,轉身望著被我推倒在地的男子,恨恨道:「殿下要對奴婢做什麼,奴婢本該受著…只是,奴婢忍不下去,推了殿下,還望殿下莫要問責。」



    待我正欲出門之際,他卻起身拽住我的衣袖,我盡力甩開他,奈何力道卻小,扭頭不甘地看向他時,他卻一副泫然欲泣地望著我。



    「云爾,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莫要討厭我。」



    「奴婢不敢對殿下生厭。」



    他依舊不肯鬆手,我絲毫不曾妥協,兩人僵持不下,他忽而固執地將我扯入懷中,我掙扎半天,只聽見他附在我耳畔輕輕喟嘆道:「云爾,你聽我說,我,我中了血蠱,血蠱發作,疼痛難忍,唯有飲食鮮血,方可止疼,我從前不願飲用人血,所以養著兔子,每逢血蠱發作,便吸食兔血,今日誤傷了你,是我不對…莫要厭我,好嗎?我不是個怪人…我不是…」



    可我已經厭倦了聽他講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我用力推開他,朝著殿外跑出。



    正月十五,這幾日大雪難消,我脖頸之上的傷剛剛見好,昭儀還曾問過我,說我這究竟是怎麼弄的,我騙她說這是我不小心被鐵器刮傷的。



    昭儀還怨我如此魯莽,怎麼好好的就將自個兒傷了呢。



    我瞧見昭儀憂心的模樣便一遍又一遍勸她莫要擔心過份,以免傷了鳳體。



    那日宮中舉行上元宴,昭儀也沒去成,可聖上在那日心情甚佳,賞了各宮元宵之禮,於是我去內務府領賞賜。



    可走至明華門下時,瞥見一人站在那裡,身影略顯悲寂,我走近抬頭一瞧,卻發現那人竟是順王。



    他見我到來,眸子微亮。他說,他想著我今夜去內務府領賞,定要經過這裡,於是他便在此地等我。



    我心思微動,嘴上卻不耐說道:「殿下等我有何事?」



    他卻不顧我的埋怨牽起我的手,朝著他早已備好的馬車行去。



    「上元佳節,帶你出宮。」



    「奴婢不去,奴婢還得去領賞,況且這要是被內侍門人發覺了,奴婢是要被砍頭的。」



    「本王護著你,到時候誰要是砍你的頭,那便讓他也將本王的頭給砍了。況且,已有小太監幫你領了賞賜回福寧宮了…」



    馬車一路平穩地駛出宮道,我問他:「殿下難道不怕昭儀知曉嗎?」



    「本王已為你編纂好去了尚珍司的理由。自然是不怕的。」



    我一路不願搭理他,他見我氣鼓鼓的樣子,便摸了摸我的頭寬慰我道:「別不開心,云爾,你瞧!」



    我見他掀起車窗的簾子一角,車外長街燈火通明,人馬湧動,一派祥和。



    忽而馬車停下,他率先下車,伸出手扶我落地,我跟在他身側,望著上京城中熱鬧的夜市,眼底滿是痴迷。



    街頭有耍猴戲的,唱書的,還有演皮影的,再往前行去,不少人聚在一起猜燈謎,有人猜中了,得了一頂好看的面具。



    我瞧著那面具心生喜愛,順王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於是伸手攬住我,將我帶去一面具鋪子前,他挑了老虎的面具戴在我臉上,我扒拉下那虎面,覺得太醜,他卻固執道:「本王不許你摘下。」



    於是我順手拿起一頂兔子面具戴在他臉上,忿忿道:「這兔子面具殿下戴著儀姿甚美,還請殿下莫要摘下。」



    「哦,老虎吃兔子,云爾這是要將本王拿捏在掌中嗎?」



    「奴婢不敢。」



    「本王是心甘情願被你拿捏在掌中的。」



    我聽他荒唐之語,小聲唾罵道:「不正經。」



    他卻牽起我的手,與我並肩行在長街裡。那夜的煙火似乎分外迷人了些,就連路上的賣花女,我也覺得格外美好。



    往來人群稠密,是他為我擋開擁擠的人流,他握住我的那隻手掌如此溫熱,暖地我那顆心止不住地為他顫動。



    「殿下,你可有喜歡的女子?」



    他回過頭來,眉頭微揚:「本王在藩地有妻妾五六,上京府中,只留一位歌姬,可若說喜歡的女子,唯有一個,遠在天邊,近在咫尺。」



    唯有一個…「那殿下可曾喜歡過她人,可曾為某個女子不顧一切過?」



    興許是我心中亦有他的吧,所以問出這句話時,我竟想著,若是他從前有過心上人,那我定會十分嫉妒那位女子…



    可他卻捏了捏我的小臉,附在我耳畔道:「怎麼,你這麼想知道?」



    我拂開他的手慍色滿面:「不願說就算了。」



    他卻將我摟入懷中:「從未有過的,云爾,在這世上,唯有你,肯值得我不顧一切…」



    哪一個女子不想做男子心中最愛的女子,做他的唯一呢。



    曾經我那麼那麼喜歡青奕,可他臨死之際,卻連看我一眼都不願意,如今,我眼前的這位男子,卻肯為我花盡心思。



    我如何會不動心呢。我是喜歡他的,真真切切喜歡他…



    正月二十六,日頭微晴,前兩日我去尚珍司的路上,世子殿下攔住了我,他覺得那日之事多有得罪,所以便想求我原諒。



    可我從未想到,這位戴著面具,平日裡看起來不可一世的男子,竟會如此低聲下氣。



    罷了,我如今傷口痊癒,不願與他計較了。更何況,他是世子。



    他聽我原諒之語,悅聲道:「我宮中藏了北疆帶的美酒,之前順王帶你去定北城中飲酒,可那城中之酒卻不如我藏的酒,如今我贈你一罈,權算作賠罪之禮。」



    他目光殷切,我看向他的眸子,拒絕道:「多謝殿下美意,可奴從未將那件事放在心上,故而這酒也不必喝了。」他卻眉頭緊鎖,固執地抓著我的手腕,拖著我去雲清宮取酒,可沒成想,酒窖之中竟不知何時藏匿了四位殺手。



    那些殺手全都黑布蒙面,忽而執劍躍起,世子順勢將我護在身後,袖中伸出銀色細絲。



    不過電光火石之間發生的事兒,那些殺手竟全部都被割喉。我嚇得驚心動魄,蹲坐在地上,回不過來神兒,他走至我身邊,面有一絲懊惱,卻蒙上我的雙眼對我道:「都怪我,不該讓你看到的,現下閉上眼,再等我片刻。」



    空氣中傳來陣陣芬芳,待我再睜眼之際,眼前哪有四具屍體,只有地上未乾的屍水而已。



    他轉過身瞧見我驚恐的模樣,心覺一涼。



    我指著他瑟瑟發抖:「你…他們…」



    可他眉頭輕皺,小心翼翼地靠近我:「別怕我,云爾…」



    《宮女修煉指南·18》



    我心頭湧上無限恐懼,抬頭望向他時,只覺他眼底一片哀愁。



    他又重複道:「別怕我…也許我是個怪人,可我不願,我在你心中,是個怪人…」



    我道:「殿下是不是怪人,與我有何關係?」



    我望著他那隻鮮血淋淋的右手,不禁退後兩步,他低頭笑著舉起那隻手,自嘲道:「我本該知道的,你定會怕我的…」



    我自然怕他殺人於無形,毀屍又滅跡的做法。於是艱澀道:「殿下不是要贈我一壺酒…那酒…還請殿下予我,我拿了殿下的酒,自此不敢再叨擾殿下了…」



    他走下木梯,走至檀櫃前,轉身望向我:「那酒在此處,我的手不乾淨,今日便無法為你取酒了。」



    他眼中的落寂我瞧得分明,可我卻也不願再與他有多一絲瓜葛,一絲也不願意。



    這一年已是慶帝五年,離我入宮,快有三年之久,正月一過,二月裡春花長苞,綠柳發芽,護城河冰雪消融,一副春意盎然。



    昭儀即將臨盆,我們滿宮上下近日來都神經緊繃,可昭儀卻是一副無所畏懼的模樣。初六那日,吳修容還來邀她去上御苑賞花。我跟在昭儀身側,途中還碰上了入宮地順王殿下,我見那人前來,頭顱微垂,有些不敢看他。



    昭儀不大待見他,不鹹不淡地問候了順王一句,順王眸子微暗,他笑裡藏刀地望著昭儀道:「御苑石子路顛簸,娘娘可千萬要小心腹中胎兒。」



    我皺眉瞪向他,他這又漫不經心補道:「娘娘莫氣,臣弟也是為了你的安危著想。」



    順王臨走之際,特意朝我的方向望來,我別過臉不願去瞧他,他倒是並未失望。



    可沒成想他果真是個烏鴉嘴,昭儀與修容走了沒多久,腳底一滑,差點又摔倒,虧我離她近點,這才跪著扶住了她的腰,可我的膝蓋骨卻因此受了傷。



    昭儀辭別了修容,也不再敢去上御苑了。



    可我沒想到回了福寧宮後,順王竟敢私自潛入後宮之中來看我,那夜月光微冷,可他卻翻窗而入,說聽我受傷,便要來看看我的膝蓋傷得如何。



    我覺得他太荒唐,又恐宮監發現了他,只趕著他走,他不依不饒道:「只看一眼就好。」



    他還說:「你若不讓本王看個清楚,本王今夜便不走了。」



    我沒法子只得擼起褲腿讓他瞧看,他看罷之後非得給我上藥,末了又親呢道:「本王突然覺得你好不起來也好,這樣本王便接你回王府,日日這般瞧你,你再也逃不出我的掌心了…」



    瞧他這說的這是什麼糊塗話。



    我道:「我才不做你的掌心雀。」



    他忽而爬上床來,霸道地將我攬入懷中,篤定道:「你不做本王的掌心雀,那你想做什麼?」



    他喉結微動,低喃道:「云爾,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推搡著他:「我偏不告訴你,王爺,男女授受不親!」



    他立馬鬆手,我心頭湧起一陣空落,可他卻看著我的腿惱恨道:「本王錯了。」



    過了兩日,我膝傷見好,便去尚珍司取物什,菱香知曉我受傷之後,還贈了我一瓶化淤膏,她怪我總是粗心以至於自個兒受傷,我笑著同她說:「不礙事的,這不是快好了嘛。」



    她撇了撇嘴道:「萬一你瘸了以後,出宮也沒人會娶你的。」



    「菱香,宮女入宮滿六年就可出宮,你想出宮嗎?」



    「我在尚珍司攢了不少首飾,將來出宮賣了銀兩,便開一家首飾鋪子,再尋個嬌俏的郎君陪我,我便心滿意足了。云爾,你不想出宮嗎?」



    我望著她疑惑的目光,啞聲笑道:「我,我不知道。」



    從尚珍司走出的時候,天光正亮,迎面而來一位身著紅衣的身影,待他走近我,我才驚訝道:「世子殿下?」



    「等你許久了,上次的酒你可有喝?可是香甜?」



    「殿下所贈之酒,自是香甜…殿下若是沒什麼事兒,奴婢先行告退。」



    「有事,你得幫我一個忙。」我正欲與他擦肩而過時,他卻拽住我的胳膊,不容置喙道。



    「殿下三番四次來尋奴,可有想過,奴不願與殿下有半點關係?奴不願被他人扣上對殿下有非分之想的帽子…」我質問道。



    他面色變得有些難堪,也許是被我問得下不來臺,可他又是那樣傲氣凌厲的男子。



    他道:「你是奴,你該聽我的!」



    我又隨著他來到雲清宮,此宮依如從前,僻靜無人,世子卻領著我進入內殿,可剛一進去,他卻開始脫去外衫,這嚇得我心中忐忑道:「殿下這是要做什麼?」



    「要,要對你行不軌之事。」他轉過頭,雙眸微閃,似笑非笑地望著我。



    我頓時結巴道:「殿下怎麼…如此荒唐…你…你…怎可?」



    「你總是埋怨我霸道,今日我便將霸道做給你瞧看。」



    他伸出手,摸上我垂落在肩頭的青絲,我嚇得渾身一顫,他輕笑道:「怎麼跟只兔子一樣…」



    「騙你的,昨日又來了一批殺手,我受了傷,沒法子上藥,所以領你回來,為我來上藥而已。」



    他又脫了兩層衣衫,著裡衣走過來,拿起杌機上的膏藥,遞給我。



    接著他又背向我,脫下里衣,我瞧見他裡衣背後盡是血跡,而脫衣之後原本光潔的背上卻無端被劃了幾道深口,此刻血痂新結,讓人觸目驚心。



    「我受的傷不小,所以要勞煩你了。你不願?」



    他回過頭,目光睥睨道。



    我不情願點頭,跟著他走至軟榻前,他爬臥在榻上,我將藥粉仔細小心地倒在他傷口處。期間一個不慎還弄疼了他,他發出一絲嘆息,卻笑著對我說道:「我知道你不願幫我的,如今你幫我上藥,我很是歡喜。」



    「為何會有刺客傷你…」我不自覺問出口,又覺自個兒太過唐突,便急急補道:「是奴婢多嘴了。」



    「其實告訴你也無妨,當日長亭遇我,我遭人追殺,可殺我的人卻是如今鎮北王府的夫人。你一定覺得不可思議吧,可是她並非我的生身母親,她之所以殺我,有兩個原因,一則為了她兒子,二則是因為匈奴人。」



    「這…」



    「因為我母親是匈奴的公主,當年先皇征戰北疆,匈奴久攻不退,於是我父王便請命深入匈奴,可這一去,誰曉得我母親愛上了我父王,甚至與他有了肌膚之親,可這一切都不過是我父王的陰謀詭計,他得到母親的信任,北上逼退匈奴,為先皇立下彪炳戰功,可是他卻想殺了我母親,多虧我母親當時有了身孕,…」



    我聽得心中一怔,沒來由地心疼那位匈奴公主,於是又問道:「那,那公主呢?」



    只聽他冷笑道:「我母親生下我,便撒手人寰,人人都說她是難產而亡…可我後來才曉得,她是被我父王親手害死,父王厭我,我自出生起便被他厭棄,可後來我母親的部落阿支的首領尋上我父王,要帶走我,我父王不願,便想著有了我,興許今後能從匈奴那處再撈點好處,阿支首領是我外公,他想著也許我呆在我父王身邊更好些,可他不知,那時我已身中血蠱,如何敢不聽父王的話。」



    我聽他一邊說著,一邊哀嘆不止,藥已上罷,他披上裡衣,摘下面具,那一雙深邃的眼眸裡飽含著對過往的憤慨與悲慼。



    他自嘲道:「我長大後,外公年事已高,阿支部落內有爭位搏鬥,外公想讓我回去繼承首領之位,可那些不想讓我回去的人,便與夫人合謀,一次又一次不停遣人來殺我…」



    我聽罷心覺悲痛,只瞧著眼前在外人眼中,光鮮靚麗的鎮北王長子,竟也有如此不為人知的過去。



    後來他喚我這幾日再為他上藥,我不願答應,可他威逼利誘,我不得不應了他。每每昭儀睡下,夜裡我便提著宮燈前來雲清宮,他總是等在雲清宮門門前,彷佛我是一位晚歸的丈夫。



    二月二十六,自我為世子最後一次上藥已過了小半月,順王最近也不知在忙些什麼,更不怎麼進宮,我竟還唸叨起他了。



    不過前兩日聽說,祥鸞閣中從宮外回了一位太妃,那日順王進宮拜見她,原本完事後要來見我,可後來因為我要給昭儀做膳,因此我才推辭了那傳話的小太監,可過了會兒,小太監讓我收下一盒山楂糕,說是這是太妃贈予順王的糕點,是他小時最喜歡的食物。



    我一口一口咬著那山楂糕,還頗為捨不得吃,又學著做了幾次,可怎麼樣,都做不出他喜歡的那個味道。



    這日我又將做好的山楂糕讓昭儀品鑑,昭儀倒是從未挑剔過,她說我做的糕點第一好吃。



    恰巧張貴妃造訪,昭儀也請她吃我做的這山楂糕,張貴妃也還誇了我,她說:「妹妹身邊能有如此可心之人,真是妹妹的福氣…」



    張貴妃與美人在裡邊聊著天,說著她便提議這山楂糕可以送去皇后修容那處,昭儀聽了連連點頭,於是命我前去送糕點。



    於是我便新裝了兩碟糕點出了福寧宮,可那日不知怎的,我一路心慌。



    走至崇陽門前,忽見一太監氣喘吁吁跑向椒房殿,我拉問他這是怎麼了,他說,昭儀娘娘要生了…



    我手心冷汗不止,握緊手中提盒,轉過身朝著福寧殿行去,聖上也早到了,沒一會兒,皇后娘娘也到了,貴妃急地滿地徘徊。



    沒一會兒,穩婆兩眼慌張跑出說,昭儀娘娘她難產,體力有些不支了…



    跪在帳外的一眾太醫此刻戰戰兢兢,聖上咬牙切齒吩咐道,定要保昭儀與皇子無礙。



    我守在屋門前,向上天禱告著,一定要母子平安,一定要母子平安。



    忽而一陣嬰兒嘹亮的啼哭聲衝破雲霄,穩婆歡喜地抱著胎兒出來道:「是皇子,是皇子…」



    可眾人還未來得及恭喜聖上時,裡面又傳來一聲:「不好了,娘娘血崩了…」



    《宮女修煉指南·19》



    昭儀歿在二月底春花還未初盛的時節。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昭儀的時候,她是那般的嬌小活潑,整日裡只知道舞刀弄劍,總喜歡跟我講,她在西疆的那些事兒,她說,她在西疆的軍營之中,最喜歡與人比武,可惜軍中男兒都因為她是小姑娘,總會讓著她。她覺得太怪了,這不是瞧不上她厲害嗎?



    後來宮裡來了一道聖旨,說是要她進宮做皇妃,可她才不想做皇妃呢,她只想呆在西疆,將來尋個一起騎馬練劍的夫君,整日裡切磋技藝。可是將軍卻告訴她,有違旨意,全家都是要被殺頭的。



    再後來她進了宮,見到了聖上,可她覺得聖上是個病秧子,總是端著一副溫文爾雅的模樣。她一點也不心儀他,更可氣的是他居然還阻止她練劍。



    就算是為了肚子裡的小娃兒,她也覺得很委屈。



    昭儀最喜歡聽我同她講的詩文了,可惜,她再也聽不到了。那首詩是怎麼寫的呢?門外綺羅如繡。堂上華燈如晝。領略一番春,共醉連宵歌酒。今後。今後。如此遨頭少有。



    我教昭儀唱那首詩,昭儀說我唱得真好聽,昭儀還給聖上也唱了一遍,聖上誇她歌聲悅耳,於是昭儀問聖上,那能不能讓她開始練劍啊。



    聖上搖頭輕笑,不可以的。嬋君可得學作淑女。



    守歲那天,昭儀說想家。我說等她生下孩子後,聖上定會特命將軍進宮來瞧她,可惜的是,昭儀再未能出宮,再未能見她阿爹一面,也再未能回西疆。



    昭儀逝後被封為敏慧端柔良妃。但她聰慧機敏,卻生生受不了大內宮廷的端柔二字。



    三月初六,順王爺進宮,昭儀葬於潭陵。



    那日我步履蹣跚地哭著跟在昭儀靈車之後,久久不能自抑,順王將我從地上撈回懷中,他緊緊抱著我,附在我耳畔呢喃道:「云爾,別哭,你還有本王在,本王會護著你。」



    我倚在他懷中,聲聲不甘道:「為何,為何偏偏是昭儀呢?我也可以替娘娘的,我也可以替娘娘的…」



    「殿下,愛我的人總要離我遠去,明明我什麼都沒有做錯,可他們還是要離我遠去…」



    他環抱著我,指尖微顫,輕嘆道:「本王,本王會永遠愛護你…」



    他愛憐地撫著我的頭,薄唇湊在我的耳畔安慰道:「別哭了,你若哭地如此傷心,她在天上是不是瞧著也會難過?走,本王帶你去一個地方。」



    他牽著我的手,穿過長長的宮巷,黃昏時的餘暉落於他的肩頭,更顯得他側臉是鬼斧神工般的造就。



    他嘴角輕抿,一言不發帶我走上巍峨的城樓,讓我看清遠處,昭儀的靈柩在霧靄沉沉間消失殆盡。



    他說:「再看她最後一眼吧,本王知道,你想看她的。云爾,本王知道你傷懷,可你一哭,眼淚就像流在本王心裡,燒得本王心肺滾燙。云爾,她不在,你還有本王,本王會陪著你。」



    三月初九,內務府來了小太監,說要幫著我搬物件,帶我去翔鸞閣,因著順王爺的關係,於是內務府就將我分去服侍那位蘇太妃。



    昭儀生了一位小皇子呢,聖上將他養在皇后娘娘身邊,水蘭也跟去了,那日她還哭哭啼啼對我道:「姐姐,我一定會照顧好皇子的。」



    我那日去拜見了蘇太妃,沒成想還瞧見了曾經在浣衣司裡的那位老姑姑,原來這位老姑姑最先服侍的舊主竟是這位蘇太妃。



    我頭一回瞧見蘇太妃時,只覺得這婦人保養得當,看起來也最多三十,可她卻朝我笑眯眯地伸出手道,她已過不惑之年了。



    姑姑見了我,也覺得面熟,可她看起來嚴厲十分,全然不似蘇太妃那般笑意盈盈。



    姑姑吩咐我負責膳食灑掃,但這位蘇太妃也不知怎的,每每我做膳食時,她偏要進來幫我,今日做了綠豆糕,明日還做了桃花糕。



    有一回聖上來向她問安,她便命我端給聖上吃了糕點,聖上吃罷還留戀道:「朕許久沒吃娘娘做的糕點了,想起從前每一回遇見娘娘,都要纏著娘娘做梅子糕。」



    蘇太妃瞧著聖上,盯著他許久,這才嘆道:「我有多年未見你了。禎兒,我出宮那年,你才十七歲,可我回宮這一年,你已然快至而立,十三年啊,物是人非,你倒心細,還想著那梅子糕,改日你再來,我再給你做。」



    聖上過了兩日,又來了翔鸞閣,他吃了那梅子糕,臨走時,太妃讓我去送他,聖上還多帶了幾塊梅子糕,可聖上瞧見站在他身後臺階上的我,於是又回過身對我淡笑道:「朕最喜歡的梅子糕,你也吃一塊。」



    聖上笑時,眉眼裡暗藏數千柔情,我偷偷窺視著聖上,也不知道該拿不拿,可聖上身邊的小太監卻一聲呼道:「聖上賞的還不趕快謝恩。」



    我連忙謝恩,送走了聖上,垂眸緊盯著手心裡的梅子糕,又過了會兒,順王竟來了,他見我站在宮門口發愣,就搶走了我手中的糕點,作勢要咬一口,我不禁脫口而出:「那是聖上賞的,我還未來得及吃呢!」



    他這下子更囂張了,於是一口吞嚥下去,嘴角鼓囊道:「他賞的,你更不能吃了,你記住了,你只能吃本王賞的。」



    真是全天下最最幼稚的幼稚鬼。



    順王來瞧蘇太妃,可蘇太妃卻瞧著他打趣道:「依我看吶,昀兒不是來看我的,是來看心上人的,我就說你怎麼三天兩頭打我這跑,原來你是有所緣故吶…」



    順王叮囑蘇太妃:「那娘娘你要好好管教這小妮子,她啊,總會在我面前囂張,昀兒都不知道將來把她娶回去,她會將昀兒欺負成什麼樣。」



    蘇太妃搖頭好笑:「合著不是你將她欺負成什麼樣?」



    自入翔鸞閣,我一直盡心服侍著蘇太妃,有一回午後無事,我便坐在廊下看詩文,蘇太妃瞧見了我,還問我這是在讀什麼。



    我說讀《孟子》,蘇太妃笑道:「孔孟中庸,修身養性。你倒是讀明白了,還是讀通透了?」



    我愧疚道:「奴婢不求甚解之處還有許多。」



    蘇太妃卻對我說,她可以幫我解一解。



    於是我隨著她在書桌前研磨,聽她講學辨物。蘇太妃出宮多年,遊歷大江南北,從前又讀書頗多,再細微末小的事兒,從她嘴裡說出來都變得極其有趣。



    四月初九,蘇太妃著一襲男裝,手執摺扇站於我面前。她身姿修長,面若桃花,勝於男子玉樹臨風。我從前覺得太妃貌美,可不曉得,太妃著男裝時竟這般英俊瀟灑。姑姑也取了一套男裝,讓我也換上。蘇太妃摸了摸我的頭說道:「小云爾,本宮今日帶你出宮走走。」



    我換好妝容,見太妃坐在堂前飲茶,太妃見我疑惑,又笑笑道:「還有那丫頭沒來呢。」



    遠處鸞駕初停,我抬眸一瞧,門外那女子一身綺羅,似是一隻蝴蝶飛進來。



    太妃娘娘站起身迎她,她卻一股腦兒撲入太妃懷中,嬌聲依偎道:「娘娘…」



    這似蝴蝶一般的女子卻是那位一向行事張弛有度,穩重不減的皇后娘娘。



    她今日這一身錦繡哪裡如平日裡的一貫樸素,分明瞧著像是精心打扮許久,來此地會見情郎的。



    《宮女修煉指南·20》



    我跟在蘇太妃與皇后娘娘身後,一入長街,我反倒像是個陪著少爺夫人出門的小廝。



    我們行至一處珍寶閣,皇后娘娘說:「晚故姐姐向來眼光好,今天音兒盛裝,姐姐可要幫音兒挑一支好簪子。」



    這皇后娘娘竟也不喊太妃娘娘了,我一時有些驚訝,後來又聽到太妃取了架上擱置的玉簪,為皇后娘娘簪上,讚賞道:「音兒自小便美,如今長大了,可比從前更要姝麗。」



    「音兒再好看,也不比姐姐的。」皇后目光誠摯地望向蘇太妃,那眼中的炙熱我瞧得分明。



    她從未這般急切道:「姐姐,自你離宮那日起,音兒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你。」



    蘇太妃摸著皇后娘娘的頭,輕輕愛撫道:「可以後,我便不會再離開皇宮了。當年一意孤行,棄先皇情意不顧,從這大內宮廷走出,可以後,再也不會離開了。」



    「那音兒永遠都能見到姐姐了。」皇后娘娘一時笑得竟是那般明媚。那日我們去長街裡買簪子,於巷頭聽街曲,吃淡茶,最後還去了悅來樓,吃了紅燒鯽魚。



    那日餘暉倒影裡,蘇太妃著一襲男裝,清雋挺拔,皇后娘娘身著綵衣,妍麗非常。我瞧著她們二人,竟覺得倒真像一對璧人。



    過了兩日,我在翔鸞閣中整理書籍,蘇太妃在一側練字,太妃練著練著,就不時哀嘆,我問太妃這是為何,太妃卻覺得她寫的字不夠好看,我湊過去一瞧,太妃的字遒勁瀟灑,我便笑著問她:「娘娘的字瞧著筋骨有力,為何還是不滿意呢?」



    蘇太妃拿起手中的宣紙撐開,日光斑駁,落在這淡白的紙張之上,蘇太妃瞧著自己筆下的字,卻搖頭嘆道:「這字哪裡比得上先皇。」



    蘇太妃說,她遇見先皇原本是個意外。



    她家世代經商,尤重茶葉。當年先皇遭逢奸人所害,倒在她家後院門前,想要討一杯茶喝。



    於是她便這樣救下了先皇,贈他一杯茶,治好了他的傷。



    那時她才不過十七歲,先皇比她大了十多歲,可是她卻是個散漫的性子,總喜歡逗逗這位總是不苟言笑的男子。



    有一回還捉了蛐蛐來拿給先皇瞧,可先皇竟是個怕蟲子的。蘇太妃說先皇怕地直指著她道:「別過來,再過來,我,我就…」



    蘇太妃說,先皇被嚇得蒙上了被子。可先皇可是一國之君啊,是鐵騎踏過萬里山河,一統天下的君王啊。



    再後來,先皇病好了,辭別了她,先皇問她,可要進宮去,她卻搖頭說,她才不願作那籠中雀呢。沒想到,她跟著家人四處奔走經商,有一年戰亂波及,家人慘死,唯她被快馬加鞭趕來的先皇救下。



    先皇帶她進了宮,封她為才人,她獨得先皇寵愛,甚至於先皇處理政務時,還要將她帶在身邊,絲毫不忌諱後宮不得干政的規矩。先皇有一統天下的偉大志向,他上戰場時,唯獨她可以陪在他身側,看他在刀光劍影裡縱橫,聽他在談笑風生間睥睨。



    那時琴瑟在御,莫不靜好。可好景不長,先皇攻至南夜國…



    蘇太妃說起南夜國時,她卻頓了頓,不願再多說了。



    四月二十三,皇后娘娘帶著小皇子來問安,我也瞧了小皇子一眼,眉眼處真像昭儀。可昭儀此刻身在潭陵,再也瞧不見了。



    皇后娘娘坐下來同蘇太妃嘮了會兒嗑,臨走時,還特地要了蘇太妃的字畫,說是這麼多年了,晚故姐姐的字畫還是最得她心。



    過了幾日,皇后娘娘隔三差五地來尋蘇太妃,四月裡也沒這麼勤,可五月以來,皇后娘娘來得次數真多。



    就連順王每回來時,都不免要碰上皇后娘娘幾次。可皇后娘娘待順王與太妃卻是全然不同的。她在太妃面前,總會露出小女兒嬌態。



    五月初七,順王來問安,其實他卻是來瞧看我的,我便旁敲側擊,問他太妃從前待皇后如何。



    順王摸了摸我的耳朵道:「娘娘待她,待我與皇兄,一視同仁。她是陪在父皇身邊時日最久的女子,父皇說,我們都得要敬她。可其實,娘娘當年會領著我們一起玩兒,給我們做糕點,我們都很喜歡她。」



    「原來是這樣…不對,那會兒皇后娘娘進宮了嗎?



    「當今皇后陳妙音,因著祖父是開國勳臣,父親又是一品太傅,自皇兄被欽定為太子,她便被指為太子妃了。自然也會入宮,得見娘娘的。」



    我還欲問他時,順王卻不依不饒道:「你問了本王這麼多,那本王也要問你,你可有全然歡喜本王?」



    我有些羞赧,推開他道:「奴婢還要忙別的事去了。」



    我自顧自離開,只聽見他在我身後朗聲笑道:「云爾!你心裡都是本王!」



    他還真是,非得要喊出來,我回頭瞪了他一眼,他卻朝我做了一個鬼臉。



    五月十三,我去尚珍司取蘇太妃的首飾,菱香許久未見我了,拉著我的袖子說什麼也要同我喝一杯酒再放我離開。



    她說:「云爾,自聽你去了翔鸞閣,許久都未見你,也不知你過得好不好?那位太妃待你是否仁慈?」



    我捏了捏她焦急的小臉道:「自然是好的,菱香,你猜我還在翔鸞閣遇見誰了?」



    「遇見了浣衣司曾與我們一起同住的那位老宮女,芳茹姑姑。她是蘇太妃的舊婢,蘇太妃當年離宮之後,好像姑姑也被先皇懲處,後來不知怎的,才去的浣衣司…」



    「竟然是她…想不到蘇太妃竟是她的舊主…」



    我一時高興,與菱香多貪了幾杯。



    臨走之前,只覺得面紅耳赤,但被這門外暖風一吹,又覺得甚是歡暢。



    一路上走著走著,沒想到在雲清宮門前,瞧見了世子。本想躲著他走的。



    可他卻拽住我,靠近我聞了聞道:「你身上怎麼一股子酒氣,這麼愛貪杯,跟誰貪的杯?」



    《宮女修煉指南·21》



    他輕扯的我的衣袖,嘴角微微勾起:「怎麼著,跟我也不置氣說話了。」



    我雙耳微紅,又覺他擋道可惡:「奴婢去尚珍司,許久未見舊友,這才貪杯。可是敢問奴婢貪杯與殿下有何關係?」



    我抬眸有些愁怨地望著他,他卻身子一滯,又不甚在意道:「還以為你今日遇上什麼事兒,我便隨意問問。自前段日子福寧宮那位去了,我尋人打聽,這才知曉你去蘇太妃那邊服侍了。不過也好,幸虧你沒跟著他去。」



    「他是誰?」



    「順王…你不是對他最是痴心麼,何時我也得到這般痴心…那便好了…」他頗是輕聲低喃,意味深長地盯著我。我那日醉意昏沉,也沒聽明白他究竟說了什麼。還趕著迴翔鸞閣呢,便辭別他。



    可偏偏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大雨,他讓我站在宮門口,回殿中取了傘撐開,雨霧濛濛之中,我回身望見他修長的身姿緩緩朝我走來,他說:「雨溼衣衫,恐你又得風寒,我送你迴翔鸞閣。」



    「殿下將傘給奴婢便是了,不必這麼麻煩。」



    我剛說罷這句話,哪知他卻固執道:「這是我的命令,你若違背,便是對我不敬。」



    我跟在他身側,雨水順著傘簷落在他的肩頭,竟打溼了他的衣袖,可頭頂的油紙傘還是略略朝我傾斜,我們行在悠長的宮道之中,耳邊傳來陣陣淅瀝雨聲。



    他踟躕良久,又淡淡問我:「云爾,你可有心儀的男子?」



    我愣了愣,卻又想起順王曾那般自信對我說,我心裡有他的。



    我心裡應當有他的。我也不願欺騙眼前這位男子,於是點點頭,十分篤信道:「奴婢有的。奴婢喜歡的那人,總喜歡同奴婢作對,可每每奴婢身處困境,他卻總會在奴婢身邊,護著奴婢。興許他便是奴婢的良人了。」



    世子忽而停下了腳步,我抬眸望向他,結結巴巴道:「怎麼…不走了…」



    他眼眸深處透著一絲絕望,我別過頭,卻未瞧見他藏在衣袖之中緊攥的手。



    他說:「無事,走吧…」



    我不知他隱匿在面具下的臉色是多麼蒼白,可他聲音微微顫抖,似乎又回到那一日,他對我說起他身世的那天,他的聲音也是這般,隱忍而又充滿絕望。



    忽而風起,身後異動微響,我正回過頭瞧時,我身側那人卻已出擊,傘落在地。



    他抱緊我躲過敵人的劍鋒,只見他衣袖之中銀絲驟出,襲向那人。



    我瞧著他的身影與那位江湖打扮之人亂作一團,這時羽林軍也從禁門湧出,可那江湖人著實厲害,竟與世子廝殺時,還朝著我的方向襲來,我本以為自己是擋不過這劍的,可世子殿下卻將我擁在懷中,為我生生受了這一劍。那江湖人見目的達成,飛速離開,羽林軍那麼多人,卻一個也沒追上他。



    我撐著世子的身體,雙手輕輕擁著他,摸到了他背後汩汩流淌的鮮血…



    他嘴唇發白,堵在我耳邊輕聲呢喃:「云爾,我救了你…你如今…欠我一個人情了…你…」



    六月初一,那日世子遇刺,震驚大內宮廷,幸而醫治及時,世子體格強健,倒也無性命之憂。



    可聖上竟知我與世子在一起,世子還替我擋刀之時,望著我良久不發一言,眉頭輕皺,最後拍了拍我的肩頭,安慰我道:「你莫擔心,他無事的。」



    順王知曉此事,先是表達了他嚇得地正執筆寫字,筆墜於地的擔心,又醋意濃濃地質問我為何那日同世子在一起。



    順王說:「本王不管,他傷著了,你也不許去瞧他…皇兄也給他遣宮人去照顧了,又不差你一個。」



    可他真是不分青紅皂白地吃醋。別人明明是為救我才受的傷。縱然我平日裡對他頗有微詞,可他救命之恩,我難以承受。



    於是那天我向姑姑請假,帶了些新做的糕點,跑去雲清宮瞧世子了。



    他臥病在榻,閉目養神。見我來後,這才屏退宮人,留我一人在殿中。



    我為他焚上安神的香,又取出糕點擺在杌機上,他抬頭笑著看我:「別忙了,幫我取下面具吧。」



    我俯身靠近他,伸手取下他的面具,離他近了,只瞧見他長睫輕顫,宛如鴉羽,可他面色一片蒼白,櫻唇也無血色,看著沒來由讓人心疼。



    他見我眉頭輕蹙,便寬慰我:「別怕,我無事的,這點傷算什麼,不出一月我便能好起來。云爾,你若能日日看我,我便好的更快。」



    「奴婢可不能日日來瞧殿下,但殿下的救命之恩,奴婢銘記在心,他日…」



    「何必報恩,說起來這事兒還得怪在我頭上,若非我的緣故,那刺客也不會盯上你。是我不該那日,執意送你迴翔鸞閣的…」



    「殿下先別愧疚了。奴婢新做的糕點,今日特來請殿下品嚐一番。」



    我將提盒裡的碟子取出,遞在他面前,他取了一塊槐花糕,輕咬一口,連連點頭稱讚:「這是我傷病這麼久,吃的最好吃的一次。」



    「殿下倒也不必恭維奴婢的。」



    「可我偏喜歡恭維你。」



    六月十三,這幾日我又去瞧了世子幾次,他的傷倒是好地愈發快了。他還說,等他傷愈那天,定要請我喝他宮中藏的定北美酒。



    我終應了他,但求他早日康愈。順王一入宮除了去太后那邊,便總是會來翔鸞閣,來的次數多了,太后娘娘都對他有意見了,說是他待蘇太妃都比對她這個親孃還要親近。



    可順王來這裡的目的,蘇太妃卻是曉得的。



    順王知曉我給世子送過糕點,嫉妒不已道:「云爾你還未給本王吃過你做的槐花糕,怎麼能先給別人吃呢。從今往後,凡是你做的糕點,都得先給本王吃一遍,才能給別人吃。」



    我反問他:「可殿下又不在奴婢身前,怎可先給殿下吃過,再給殿下吃呢?」



    他被我問得啞口無言,將我攬入懷中笑道:「本王會早日娶你的。」



    「殿下真想娶我?可我的心太小了,不想讓殿下身邊還有其他女人…」



    「云爾,我的心永遠屬於你一人。」他用力擁著我,彷彿我會從他身邊消失一樣。



    「王爺真的是真心的嗎?」



    「這顆真心,你可要剖出來瞧瞧?」



    可我想告訴他,不是每一個男子都會三妻四妾的,我阿爹就不是,我阿爹只喜歡我阿孃一個,所以一生只娶了我阿孃一位女子。



    《宮女修煉指南·22》



    七月盛夏,尤其是乞巧之節,更為平民百姓所熱衷,那是因為在這一天,上京的所有女兒才能從閨房走出,與心上之人共渡良宵。



    順王爺也真是荒唐了些,竟跟我來討要七夕的荷包,我那日正陪著蘇太妃練字,蘇太妃見他從屋外而入,與他寒噓幾句便朝著我使了使眼色,喚了聲姑姑也走了。



    順王他見蘇太妃離去,這才卸下一身包袱,走至我身側,饒有興致看著我筆下的字,附在我耳畔輕輕道:「想不到我們家云爾,這字寫得一點可不輸本王。」我正欲將筆下字拿經書遮住,他卻抽走了我筆底的宣紙,捧在手心愛不釋手道:「好字好字,本王也未必能勝過你。」



    「王爺這是說的什麼話,我曾得過王爺手書《慶安賦》,那字工整雄渾,頗為瀟灑,我這字恐怕難登大雅之堂。」



    他眉頭輕挑,我面皮薄,正欲離開,他卻突然伸出雙臂,將我攔於案前,他的鼻息在我頭頂盤旋,我抬眸望著他下顎一圈青黑鬍渣,不禁囁嚅道:「王…爺?」



    只聽他輕笑道:「原來云爾這麼惦記本王啊,眼瞧著七夕將至,你也該學宮外那平民女子,贈我一枚你親手做的荷包。」



    「我不要。」



    他卻俯身,唇角擦過我耳畔:「你若不答應,本王便親你,親到你答應為止。」



    我覺得這人真是下流不齒。萬般無奈之下這才答應了他。



    他卻捧著我的雙手置於胸前,對我滿含深情道:「云爾,本王愛慕你已久,自然不會做令你生厭之事。他日時機一至,本王便向皇兄請旨,賜你為本王正妃。我要帶你回南疆,那裡是我的藩地,你想做什麼,本王都可以陪著你。」



    我那日興許是腦子也糊塗了,就這樣紅著臉嗯了一聲,他待我甚好,又許我正妃,可這些,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從青奕走後,每每我曾落魄曾悲傷之際,他都在我身邊,護著我,好像有他在,一切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即便他曾經跟著先皇踏平南夜國的皇都,我也鍾情於他。他是曾經跟著先皇蕩平天下的皇子,他是對南夜國有罪,可是,可是他也別無選擇。



    就這樣,我做何云爾的一天,我便從今往後,鍾情他一天。



    七月初九,皇后來邀蘇太妃賞花,我跟在太妃後面,聽太妃對皇后娘娘語重心長道:「音兒,你做皇后幾年了,關乎宗稷,你也應當為禎兒生下一個孩子。我曾聽說,不是禎兒不待見你,而是你…」



    皇后娘娘跪在蘇太妃腳邊,我瞧見她的眸光裡掩藏著無限悲慼,這與她聽說蘇太妃回宮,穿著綵衣的那一日,形成鮮明的對比。



    皇后娘娘道:「娘娘,你知道的,我原本不願嫁他的。」



    蘇太妃扶起她怪道:「快快快,起來說話,這事我知道,只是當年上京城裡那麼多兒郎,你心裡究竟裝了哪一個呢?從前你不肯說,故而我也沒法子幫你做主,最後先皇將你指給了禎兒做太子妃,我覺得他是甚好的兒郎,你也答應嫁了,可音兒,這麼多年了,你都沒釋懷嗎?」



    皇后娘娘輕輕拭去眼角的淚水,她苦笑低聲道:「音兒往後知道了。」



    蘇太妃愛憐地捏了捏皇后娘娘的小臉蛋兒,皇后娘娘這才破涕為笑,轉頭向蘇太妃介紹著今年夏天宮裡新進的花兒。



    可我卻瞧著皇后娘娘笑地分明委屈又無奈。



    七月十七,聽聞世子殿下病癒,我便提了兩壺酒專程尋了機會去拜訪他。



    可那日他在殿中,血蠱發作,我走進殿內之時,只瞧見幾只慌亂逃竄的兔子,而他伸手將我拽住,拖我入帳內,他本是傾身欲要咬我,最終卻徐徐放開了我。



    我神色不明望著他,他卻咬著牙尖道:「你走…」



    帶著一縷冷氣的穿堂風吹入殿中,席捲著我心上無限擔憂,我又轉而返回去,擼起袖管,將胳膊伸在他面前,大義凜然道:「殿下儘管咬吧,殿下曾救過我的命,我該回報殿下的。」



    我閉上眼,良久都未聽見他有所動靜,他似乎恢了神志,面具下那雙明眸泛著別樣的光芒盯著我。



    「殿下?」



    「說好了我病癒後請你喝定北城的酒。今日我便兌現承諾。」



    他取了酒,與我坐在席上暢飲,我小口輕抿,一股濃濃的酒香蔓延口齒,不禁讚歎道:「這比奴婢去年飲的都要好上幾分。」



    「那是自然,他帶你喝的,與我給你喝的,豈可同日而語?」



    我笑了笑道:「是啊,但是去年的酒飲著是別有滋味的…」



    他悶聲道:「他就那麼好?」



    我點點頭,輕輕呼了一口氣道:「奴婢想要嫁給他。」



    「笑話,他會娶你嗎?」



    「那也輪不到殿下質疑!」



    那日我與世子鬧得很不愉快,他讓我看清順王,我卻怪他什麼都不知曉。



    他最後竟恨鐵不成鋼道:「我以命救你,他何嘗能與我一樣?」



    「他會的!至於世子的恩情,他日我必會相報!」



    他那樣撕心裂肺的眼神,我是絕然不肯多看一眼的。



    又過了幾日,我去尚珍司尋菱香取蘇太妃的首飾,他還特意守住我,向我道歉,說那日是他言辭不當。



    他眼中的不捨還有害怕失去的目光讓我整顆心都被揪起來。我只好別過臉,對他淡淡說道:「奴婢的路,與世子無關,世子曾救了奴婢,他日世子落難,奴婢也不會忘記自己的承諾。」



    八月初的時候,聽說西南匪徒猖獗,這事兒原本是輪不到順王前去的,可不知怎麼的,順王竟主動請纓,說是定要將匪徒繩之以法,還百姓一個安寧。



    聖上苦思良久,太后又不捨其子,最終順王一意孤行,聖上只好還派了駐守燕門的齊安將軍隨之前去。



    他走的時候,我擔憂許久,我還怪他,為何偏要請命前去,萬一有個好歹怎麼辦。



    他卻摸了摸我的頭,寵溺道:「云爾這是怕本王出了事,你便嫁不出去嗎?」



    「胡說八道!不許耍嘴皮子!」



    我羞惱地窩於他懷中,聽著他有力的心跳,只盼著他凱旋而歸。



    眼瞧著到了中秋節,今年的中秋甚是熱鬧,聽說鄰邦列國會遣使臣前來覲見聖上。



    《宮女修煉指南·23》



    這一次中秋之宴,我跟著蘇太妃前去,還見到了成安君,席間成安君的夫人抱著稚子,而他在一側相伴,稚子不知說了什麼,惹得成安君笑得合不攏嘴。



    太后瞧見了這番景象,還叫成安君抱著稚子上前,讓她這個老人家也瞧瞧這位人精似的孩童。



    可我最未能預料之中的事情便是當匈奴使臣上去拜見聖上之時,那臣子竟從衣袖之中掏出一柄匕首,匕尖鋒利,直直向聖上刺去。



    宴中頓時亂作一團,羽林軍也火速前來,我護著蘇太妃,望著聖上與那臣子相鬥,混亂之中,我替蘇太妃擋了一刀。



    這便是後世史稱慶帝五年的中秋之變,以聖上最終制服那臣子,將之下詔入獄結束。



    我受了重傷,迷迷糊糊間,覺得自己仿若置身雲端,夢裡我身著一襲嫁衣,順王騎著高頭大馬前來,我站在宮巷的彼端,滿眼全是風掀起他嫁衣的漣漪。



    可我醒來時卻已是五日之後,好在那一劍並未傷及心脈,倒讓我撿了一條命來。



    菱香請命來祥鸞閣送首飾,她順帶探看了我一回,不過也未久留,她勸我說:「云爾,我幫你想個法子,讓你也來尚珍司可好,這服侍貴人的活計,難免搭上性命。」



    我笑著問她能想些什麼法子,她對我提及,她攢了不少錢,興許花點銀子,還能成事。柳公公也前不久病逝了,若他在的話,定是沒問題的。



    我笑著拒絕了菱香,我也知道她攢了不少銀子,但她今後還得出宮的。一輩子在宮裡,總歸是熬不出頭的。可她待我這份真心,我卻感激至深。



    皇后也來瞧了我一次,她賞了我不少玩意兒,還說若非是我,蘇太妃定然難逃一劫。她還誇我真是個可人,有我陪在蘇太妃身邊,她總歸是放心的。



    她這樣的主子,如此溫聲細語地對我說著關懷的話語,倒讓我不知所措了。



    我便對娘娘說:「太妃是我的主子,無論如何,奴都會盡心護好她。」



    太妃娘娘對我愛憐深深,還給我熬過雞湯,她熬的雞湯味香濃郁,我喝著反倒不好意思。可她卻摸著我的頭笑道:「傻孩子,你替我擋了劍,這可是救命之恩吶…」



    我正喝著雞湯時,沒想到聖上進從屋外而入。



    那一日日頭尚好,細碎的微光穿過門窗,灑在地上,也落在聖上肩頭。



    我本欲向聖上行禮,聖上也免去了我的禮節。他見我捧著一碗雞湯,覺得這湯香味十足,瞧見太妃娘娘坐在我床畔,便笑著對太妃娘娘道:「娘娘,你對一個宮女也忒偏心了,朕還從未喝過你做的雞湯。」



    太妃娘娘笑他:「你怎知是我做的?」



    「這天底下誰人比得上娘娘您的手藝。」



    太妃娘娘笑得滿面春風:「這番恭維倒是折煞我了,不過我特地給你留了梅子糕。」



    聖上跟著太妃行了出去,我聽見太妃娘娘對他小聲問道:「那日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兇手可查了出來。」



    只聽聖上說道:「兇手是匈奴人,可惜卻已自裁謝罪,禎兒近來派探子前去北疆查探,卻發現鎮北王府有匈奴人經常出沒,禎兒便將世子幽禁在宮,北疆之亂,恐怕雲雨欲來,可娘娘莫擔心,朕總有法子揪出來真相…」



    聖上說這話時,眸中狠戾之色一閃而過。聖上向來孱弱溫和,那日他來見我,瞥見我受傷之後蒼白的臉色,滿是擔憂過後的怨怒。



    只是,世子如今卻被幽禁在雲清宮,不許外人探看。



    轉眼就至十月,初雪而至,內務府發了寒衣,也不知,世子殿下那處的炭火是否夠用,他宮中可有禦寒的衣物。



    我在病榻前耽擱已久,也聽聞前朝傳來的風言風語。



    說是九月十一日,定北城有一夥匈奴人作亂,被北府知州所擒,連夜拉入上京城中。



    九月十六日,這夥匈奴人認罪,自認與鎮北王府二公子勾結,對北府之中連同定北十幾座城池的官鹽進行倒賣。



    九月十九日,鎮北王府夫人前往知州府,力保其子與此事別無干係。



    九月二十四日,鎮北王上疏此舉乃遭奸人迫害。



    可十月初的時候,倒賣官鹽的車輛被查出裡面盡是兵器。鎮北王與北府知州商定徹查此事,斷不會矇蔽聖聽。



    可世子殿下卻是全然不曉得這些事兒的。



    十月九日,我換了些寒衣與炭火,準備帶去雲清宮,可那日宮門落了鎖,外邊還站著侍衛,我在宮門外徘徊良久,聽見宮門之內傳來陣陣悲愴的琴音,我不禁潸然淚下。



    於是給那侍衛塞了些銀子,託他們將我帶的東西送進去,那冬衣之下我還藏著一壺新釀地沉香酒,只盼著世子飲這酒時,能解些許愁鬱。



    這一年的生辰我過的沒去年那般歡心,一是順王在西南剿匪未歸,二是世子仍在受苦受罪。



    不過順王託人送來嶺南的玉石,菱香贈我一隻玉簪,成安君也遣人送來一枚梅花簪。



    蘇太妃從姑姑那處知曉我生辰之後,還特地為我做了蜜棗糕,她說:「云爾,往後但願你日子甜蜜,不再如今年這般,遭逢生死之傷。」



    太妃娘娘原本就是個良善性子,自打我救她之後,她更是待我十分要親。前些日子,皇后娘娘陪著太妃前去宮外的寒山寺上香,她特地還為我求了一枚平安符,要我帶在身上。



    順王半年未歸上京,前朝因鎮北王之事鬧地沸沸揚揚,這事兒到了來年二月裡,還未消停,反而愈演愈烈。



    二月初九,我卻聽到一個噩耗,說是剿匪已然收官之際,順王爺竟被匪人所傷。也不知傷勢如何,我在宮中急的不行,還問了蘇太妃順王究竟如何。



    蘇太妃安慰我,她說,孩子莫怕,那小子當年十七八歲就上戰場,如今這點小傷,更不用放在心上的。



    《宮女修煉指南·24》



    二月十七,聖上前來翔鸞閣中探望太妃,我在一旁奉茶,只聽聖上對太妃道:「鎮北王勾結匈奴塔達爾王,私藏兵器,欲要起兵造反。」



    聖上說這話時,眉目是我從未見過的嚴峻,太妃望著聖上,瞧著他單薄的身影,便慰聲說道:「禎兒,當年先皇攻下定北數座城池,靠的全都是鎮北王一己之力。」



    「可朕亦不會作那蚍蜉。」



    「那一年我還年輕,跟在先皇身邊時,還見過他幾回,他對先皇忠心耿耿,曾替先皇擋過箭的…」



    「娘娘,今時不同往日了,人心不古,他有反心我亦可明白。」



    過了幾日,從西南傳來順王剿匪凱旋的消息,只是可惜了聖上當初派出去的齊安將軍,在剿匪之時,不慎中計,受了重傷,終是無力迴天。



    齊將軍的靈柩被送回了上京城的將軍府,可順王卻轉道直上定北,這一回,他親自斬殺塔達爾王,扶持薩耶王上位,聽說匈奴內廷爭鬥多年,這位薩耶王便是塔達爾王之弟的兒子,世子的親叔叔。



    順王還順帶擒拿了鎮北王回了上京城,昔日繁華的鎮北王府,一夜之間,凋零不堪。而在上京城中的世子,也被人從雲清宮中羈押入獄。



    蘇太妃去看了世子一次,大內牢獄,陰寒十分,我跟著太妃前去,穿過黑暗的巷道,才走至關押世子的牢房門前。



    因是太妃前來,侍衛們這才退了下去。我的視線順著他的方向望去,只見他平日裡戴著的面具也被人扯下,那張白皙的臉上滿是血汙,他別過臉,好似都不願意看我一眼。



    他素來愛乾淨的,著那紅袍時更是張揚十分,可如今他卻身著血色沾染的白衣,整個人顯得那般憔悴。



    太妃瞧了他幾眼,問他可知何故,只聽他冷笑道:「自去年便有耳聞,只不過我從未想過,來的這般早罷了。」



    「你父王勾結外族,是他不忠,全然不顧先皇恩賞,是他不義,你身為其子,助紂為虐,這一切都是你該受的。」



    太妃眼眶蓄滿眼淚,她又嘆道:「當年你父王赤誠一片,為了大興朝肝腦塗地,從無二心,可惜了,你出生時,因著你母親的身份,被丟在奶孃身邊,我還抱過你逗過你的…」



    他瞥向太妃這處,又斂眸笑道:「同我說這些做什麼?」



    「先皇打下的江山,絕不會葬送在你們這些賊子的手中…我來,是想告訴你,這天下永遠都是衛家的天下。若非順王爺早早提醒我北疆異動,我也不能此事細細說與聖上,也不能將你們這一家人徹底剷除…」



    太妃言辭激烈,她似乎多看一眼他都覺得礙眼,我回頭望著他,他這才轉過頭來,那雙眸子一如既往的清澈。



    五月初的時候,順王帶回了鎮北王同其黨羽。



    聖上還來尋太妃,問如何處置鎮北王是好,太妃不留情面道:「斬草除根,禎兒你是做帝王的,自然心中早已有數。」



    聖上定了秋後問斬,那日我聽了這消息,一時頭暈目眩,想起當日瞧見世子那般脆弱模樣,心中不禁一頓…



    他自小那麼可憐,被鎮北王下了血蠱,還遭逢其夫人毒殺,我竟想不通他到底為何要幫著鎮北王。如今他的外公塔達爾王已逝,可塔達爾王不是與鎮北王一向不和…為何偏偏是相互勾結…



    一時之間,我竟不知是世子他一直在冠冕堂皇地騙我,還是哪裡出了差錯…



    又過了幾日,順王爺進宮,他特地來翔鸞閣中,為我帶了西南的酸梅子,他說,我定是會喜歡吃的。



    以前小時在南夜國,我倒是會吃不少,每每吃得撐得厲害,還要多拿幾顆。他倒是誤打誤撞,讓我吃到了肖想已久的酸梅子。



    我瞧著他風塵僕僕的模樣,便問他:「所有的事情都結束了嗎?」



    他眉頭一緊,卻又坦然道:「你一個小丫頭,那麼關心前朝做什麼?怎麼,嫌本王歸來之後便沒來瞧你,心裡忿忿嗎?」



    我羞惱道:「哪有!」



    他卻輕輕將我額前碎髮捋至耳後,故作深沉道:「哦,那本王明瞭了,你這是心裡有了前朝的哪家大人了?」



    「胡說,你真是無理取鬧。」



    順王這才擁我入懷,輕聲安慰道:「你莫怕,再過些日子,本王便向皇兄請旨,帶你回南疆。」



    院中剛入盛夏,春花絮絮而落,我抬頭望著他含蓄雋永的眉眼,不禁擁緊了他,順手取下了他腰中玉佩。



    我說:「那這玉便壓在我這裡,你若食言,我必碎玉。」



    他還笑我:「云爾真是一點都不省心。不過本王心甘情願。」



    偏巧了這番相擁場景被正坐在長廊下煮茶的蘇太妃瞧見了,我紅著臉,蘇太妃卻招呼著我們,說是新煮的茶水已好,我們可要替她品鑑一番。



    順王道:「娘娘烹茶,不愧為天下一絕。」



    蘇太妃笑他:「你小子自小便是嘴巴跟抹了蜜一樣,剿匪之傷,可有餘疾?」



    順王捧著茶輕抿一口:「娘娘,那點傷對本王來說根本不算什麼。」



    蘇太妃的目光隨即轉在我身上,只聽她捂嘴笑道:「你是不算什麼,可當初云爾這丫頭可是擔心地緊,整天魂不守舍,一顆心都隨你去西南了。」



    那日光景甚好,姑姑與我在一側幫蘇太妃烹茶,太妃與順王聊得熱火朝天,後來太妃還說,她要當我們的主婚人,她說,小云爾出嫁,翔鸞閣便是她的孃家。



    五月十九,我去上御苑摘花,碰上了聖上與張貴妃在此遊賞,正欲上前行禮,卻不料張貴妃不知說了什麼話,惹得聖上肝火大動,罰跪在此。



    偏偏這時卻下了雨,雨勢漸大,我也只好轉身躲去百花亭中,沒成想,聖上也隨後來此。



    我向聖上行禮,聖上卻免我之禮。我抬眸望著聖上,竟覺得這人周身疲憊難掩,可那張俊容依然若一塊暖玉,發出微光。



    此刻遠處還能瞧見貴妃娘娘在雨中跪著的身影。聖上也向那處望去,他忽然啟唇問道:「你覺得貴妃如何?」



    「奴不敢妄言,可奴曾見過貴妃幾次,只知道她自小嬌寵,想來也不過侍寵生嬌而已。」



    聖上冷笑:「你看的倒是明白。」



    我心知說錯了話,便跪在地上道:「還請皇上恕罪!」



    「不怪你,是朕要問你的。貴妃也只能是貴妃。」



    他將我扶起來,莫名奇妙對我說了一句話。



    耳後又問了我些關於蘇太妃的事情,最後他又問我:「云爾,你放棄身份入宮,如今天地之間,只留你一人踽踽獨行,你可是真能放下?」



    「奴是何云爾,卑微之民,何談放下?」



    聖上轉過身來,瞧見我怯弱的神情又嘆道:「罷了,朕不逼你。」



    《宮女修煉指南·25》



    倏忽溫風至,因循小暑來。



    我攥著從順王身上要來的玉佩,行在幽長的巷道之中,耳邊是來不及躲閃的陣陣熱風。



    忽而我身後有人喚我:「云爾,你一副著急忙慌的樣子去做什麼?」



    我轉過頭,壓下心頭的驚嚇,顫了顫嘴唇結巴道:「我…我…」



    那人竟是要去玉清園太后那處送首飾的菱香。



    菱香走過來,摸了摸我額頭溢出的冷汗,我輕輕打落了她的手,訕訕道:「沒有什麼事,快去忙吧,你不必擔心我。」



    「你若真有什麼事,必得告訴我。」



    我應了她,徑直走向大內牢獄。這處天牢不同於大理寺那邊的地牢,這是專門羈押皇室中人的牢獄,沒想到世子竟一直被關在此處,許是怕多生突變的緣故吧。



    我憑著順王的玉佩,又尋了他作藉口,很快便打通關係,瞧見了世子。



    此刻他雙目微闔,聽見異動,這才徐徐睜眼,朝我這處望來。



    我朝著一旁的侍衛使了眼色,他們明瞭,卻說只給我們半柱香的時辰。可這也足夠了。



    我取出提盒裡的點心和酒,遞至牢門前,他走近我,卻盯著那點心與酒,並未品嚐。



    過了半刻,他才啞聲道:「你來瞧我做什麼?如今我犯下大罪,你一人前來,不怕有性命之憂?」



    「你救過我的。」



    他不禁冷笑:「我說過,那件事起因在我,你無需報恩,你快些滾吧。」



    「晏子楚!」



    我眼眶溼潤,目光緊緊鎖著他。他似乎怕我這般眼神,緩緩垂下頭,捻起一塊糕點自嘲道:「這糕點顏色鮮豔,真如那毒蛇一般,看著色彩斑斕,可稍有不慎,便有奪命之災。」



    我訝異地望著他,聽著他這般嘲弄,狠心將那糕點奪過來,一口放在口中鼓鼓囊囊道:「誰會害你!晏子楚,這糕點是我親手所做,這酒是我新釀而出,臨走前我還喝了一口。今日來內牢看你,也不受任何人指使。我…」



    口中之物悉數被我吞嚥了下去,只是吃罷口乾咽燥,我便拿起小酒罈兀自飲了幾口。可我委屈至極,眼淚被逼的在眼畔盤旋。



    他從獄門內探出手,似乎要安慰我,可我卻堪堪避開。



    「晏子楚,他們都說你是叛國賊子,可我不敢信,你告訴我,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



    他悵然失落地看向我,終是縮回手,聲音微顫道:「我說不是,你會信嗎?」



    「會。」我篤定回道。



    他的眸子亮了一分,我又接著說道:「殿下,聖上要將你們秋後問斬,我從前在浣衣司呆過,那裡每日都有泔水桶放出宮外,順王這枚玉佩我先放在你這處,十日之後,我在內牢外接應你,我送你出宮。」



    我每說一句話,心底恐懼便深一分,我知道我這般做法已是犯了謀逆之罪,可當初他救過我,我應過他,以命相報的。



    他不願意,我便勸他:「殿下,我仔細籌謀過,前些日子我去浣衣司尋過徐公公,那位貪財好色,我給了他許多銀子,又拿當年他殘害宮女舊事威脅他,他若想活命,斷不敢出賣我。如今殿下不走,我倘若被揭發,也是難逃一死。殿下,我同你已經無路可選了…」



    他痴痴望著我,說我怎麼這麼傻,他厲聲道:「你又不喜歡我,你何故為我做到如此?」



    「我答應過殿下,以命相報的。殿下,你記得,要惜命…」我偏執道。



    六月十七日黃昏,內牢換班,我在外頭接應他。沒過一會他換著一身侍衛服,從裡頭神色自若走出。



    他說他拿著玉佩威脅守門的侍衛,打開了牢門,擊暈之後與之換了衣裳。我一路心驚膽戰,他卻輕扯著我的衣袖囑咐我:「別怕,不會叫人發現的。」



    我避開他,為了以防萬一,還離他走得稍遠一些,好在浣衣司那邊徐公公負責,將負責泔水的人遣散,順利將世子塞了進去。



    世子臨走前,目光灼灼望向我,我正與裡頭宮女說話,卻未能聽見那一句,他還會回來的。



    我看著他離去的方向,感慨萬千。我與他向來不對頭,可何時光景卻變作如此?但求他百歲無憂,自此順遂平安。



    世子失蹤,聖上大怒,按律本應處死內牢侍衛,可聖上仁慈,卻只停了他們的官職。可此事影響深遠,朝廷派了精兵去追拿逃犯世子,可那時的世子,我想應當足夠多謀善變,逃出上京城了吧。



    我礙在心頭的雲翳散去,可滿皇宮卻是籠罩在一片壓抑之中。



    蘇太妃聽到這則消息時,當場氣地摔碎了手中茶杯,她從來都是慈眉善目,這是我第一次見她發脾氣。



    太妃去尋了聖上,可彼時皇上也氣急十分,她問他細節,聖上也說不知怎麼出了奸細,他說若是抓住那奸細,定要將他千刀萬剮。那日我跟在太后身邊,望見聖上面色鐵青,心中不禁後怕。



    後來順王也入了宮,聖上便將調查世子失蹤的案子交給順王去辦。順王有次來蘇太妃宮中,他也向我提起過這事,他說:「本王真是不解,這好端端的一個人,如何會憑空消失。」



    「那王爺最近可查出了什麼?」



    「萬事毫無頭緒,本王還是需得云爾你的一個親吻。」



    我怪他真是個沒臉皮子的無賴。



    他卻在我耳畔呢喃:「本王便只做你的無賴。」



    他總是這般,我每次都是勉為其難理會他呢。



    他瞧見我未戴他的玉佩便輕聲問我:「怎麼不戴本王贈你的玉佩,你不戴,怎麼昭示你是本王的人?」



    「那玉佩那麼貴重,奴婢自然要收好了。日日戴在身上招搖,難免遺失丟落。」



    好在七月中的時候,宮中傳來了好消息,這才讓世子風波被擱淺在一旁。



    中宮有喜,這消息傳至太妃耳中,她別提有多歡欣,只瞧著那日太妃緊緊握著我的手,笑得像個孩子:「音兒那孩子終於聽進我一句勸了。」



    《宮女修煉指南·26》



    太妃娘娘一聽到這則消息,便馬不停蹄地從她那多年未曾開啟的珍珠奩盒內取出一頂好看的玉如意。



    她問我:「云爾,你說我送這柄如意去慶賀好,還是送那尊觀音像好?」



    我瞧著太妃眼底全是暈染開來難以掩飾的笑容,便對她笑道:「如意圖的是萬事順心,觀音保的是母子平安,可依奴婢來瞧,娘娘送什麼,皇后娘娘都會打心底裡歡喜的。」



    皇后娘娘這般聽太妃的話,平日裡但凡有什麼新鮮的貢品敬獻,翔鸞閣總是少不了一份的。



    我跟著太妃去訪了皇后娘娘的椒房殿,那日恰巧還碰上了太后娘娘,只是太后見了太妃,總有些面上不喜,我也大致能瞭解,畢竟太妃娘娘是先皇心裡唯一的女子,而當年的太后,只是先皇為穩固地位取得官家女而已。還沒說上兩句話,太后娘娘便先行一步了。那日太妃在椒房殿中呆了好一會兒,還逗了逗年幼的皇子淳陵。



    淳陵粉嘟嘟的小臉上滿是笑意,他生的眉眼極好,那雙明眸很像昭儀。



    太妃知曉我曾服侍過昭儀,還特地讓我上前抱了抱小皇子。



    我小心謹慎地抱著他,胳膊都不敢動一下。我笑意盈盈地望向他時,他也不禁咧嘴一笑。雖是襁褓之中的嬰孩,可那份機靈卻像極了昭儀。



    這一年的入秋以來,總覺冷清異常。順王爺調查世子失蹤將近兩月,仍舊毫無頭緒。我整日在宮中,提心吊膽,一遍又一遍安慰自己,沒事的,徐公公怎麼著也不會想著要將我供出來。



    眼看著離鎮北王一家行刑的日子逐漸逼近,太妃因此近來神色常常恍惚,平日裡她總要與我切磋棋藝,或是與我討論詩書的,再不濟,東窗風下,她總會滔滔不絕地告訴我些前朝的事兒,她曾有一次說:「當年跟著先皇踏遍大江南北,做過他帳前軍師,還做過他案前臣子。只是,最終他平定天下之後,我們終究沒能相守在一處。」



    這時候的太妃,眼眸深處,似是沾染著無數細弱的星光,我望著她逐漸溼潤的雙眸,只覺她此刻像一朵被霜打過的梅花,正黯然神傷著轉瞬既逝的美好。



    後來我特地每日為她煮了蓮子花茶,只盼著她能好眠無憂。



    八月初九那日,太妃身著黛藍色深衣,項戴硃紅瓔珞,喚我陪同她前去大理寺審問鎮北王等人。



    她自是有這權利親自審問的,只是那大理寺卿是新官上任,全然不將我們一行人放在眼中。太妃罵他放肆大膽,說她好歹是先皇身邊的才人,執掌暗騎多年,一個區區的大理寺卿,能算得什麼?



    暗騎是先皇身邊一支驍勇善戰的暗衛騎兵,這些暗衛平日裡分佈在朝廷各個官員的身邊,監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為的就是提防這些官員私相授受,矇蔽聖聽。若在戰時,還可上陣殺敵,以一敵百。可這支騎兵在十四年前太妃出走的那一日,便早已了無音信。



    好在大理寺卿身側的官員提醒,他這才唯唯諾諾道,全憑娘娘作主。



    這番鬧劇,被那獄中的鎮北王瞧見,不禁引他嗤笑幾聲。



    我順著太妃的目光投向那幽暗牢獄一角,只瞧見一個頭發斑白,面龐冷峻的中年男子。



    菱香曾經說過,鎮北王是世上少有的絕世男子,我從前不覺得,此刻竟覺得果真如此,即便是如今遭逢鉅變,他卻看起來仍舊倨傲不屈。



    只聽他對太妃冷聲恭維道:「蘇娘娘,多年未見,你還是如從前一般。」



    「晏嬰,你也不外如是。」



    太妃屏退了我們閒雜之人,不許我們打攪,我站在外頭等了半晌,她這才踉蹌而出。



    我急忙跑過去扶住太妃,瞧見她滿臉倦色,不禁擔憂,太妃卻對我搖搖頭。我攙扶著她朝獄門行去,只聽見她在路上嘴邊輕喃道:「云爾,晏嬰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奔走在軍營之中,恍若朝陽的少年郎了,我也不是當初那個被先皇寵著,做事遊刃有餘的才人了…」



    也不知鎮北王同太妃說了什麼,只是那日太妃走後,鎮北王當晚暴斃,後來太妃進宮面見了聖上,據說因此,聖上才斷了對世子的追殺。有一日晌午,太妃在書房練字,我伴在一側為她研磨,見她筆下寫了世子的名字,我提著心思小聲問太妃:「順王爺尋世子多日無果,如今聽說聖上下旨不再追尋世子下落,那順王可會判個辦事不力?」



    太妃揶揄道:「你倒是心心念念著順王。」



    「娘娘,奴婢,奴婢也是問一問。」



    我本以為太妃不會回我,可只聽太妃無奈笑道:「想不到這位傷子最深的鎮北王,竟以自己一死來換取世子的命。除此之外,他還呈了北疆防禦圖予聖上,只是這圖被撕成兩半,說是另一半要等一月之後,才會有人才奉上。北疆多年安穩,其實靠的便是鎮北王的防禦,如今這樣看來,我倒是相信那夜他對我說的話了…」



    「娘娘?」太妃說至此處,便停了下來,不再言語,似乎是在琢磨什麼事兒。



    我喚她時,她這才反應過來,只是後頭的事兒,也不是我應該知曉的。此刻月光掀窗而入,我也不禁停下來手中動作。世子曾說,鎮北王給他下了血蠱,折磨至今,可為何鎮北王卻求娘娘放過世子殿下呢。難不成真是人之將死,後悔當年做過的錯事嗎?想來真是不甚唏噓。



    八月十七,順王來翔鸞殿拜見太妃,我有一段時日未見他了,只不過他那日給太妃帶了宮外的桂花糕,太妃瞧了瞧,神色懨懨道:「我今日頭暈地很,便要早些歇著了。」



    他還問我:「娘娘這幾日一貫如此嗎?」



    其實娘娘從那日見過鎮北王后,便一直問我,有關於順王的事兒,我心裡又喜歡順王,便問娘娘順王有什麼事會瞞著我嗎?



    娘娘卻又故作高深,對我說了一句:「云爾你是個心善的孩子,只是往後,凡事要多留個心眼。」



    我抬眸望著順王,他的手指在我臉頰上輕輕摩挲,可我不知為何,卻覺得今日的他是難以言說的陰沉可怖。



    我聲音微變道:「沒有,興許是娘娘近來練字累著了,你問娘娘這麼多做什麼?原來你根本不在意我。」



    他似往常那般摸了摸我的頭道:「怎會。本王最最在意你。」



    他還說,過幾日上京城中有燈宴慶典,屆時他來邀我前去觀看。



    我問他我怎麼能跟他前去呢,萬一娘娘還有什麼事情吩咐我,可他卻道:「只不過是有情人赴約而已,娘娘深明大義,一定會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