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乃嗷嗷大俠 作品

第 3 節 王妃萬福(下)

    顧容信誓旦旦後,等了三日,沒等來靜王,卻等來了陸笙。



    陸笙傳信,約顧容於西郊二十公里外的瑤仙湖相見。



    「我和你去。」



    彼時,李枕說道。



    顧容眉頭微微皺著:「陸笙信中說只見我一人…為什麼…見我…為什麼不見我爹…」



    我想著,笑了:「怕景安侯府意見不一唄。早年這京都城誰人不知景安侯極度寵女。陸笙也怕你有二心,最後景安侯擰不過你。那他所做不就打了水漂了?」



    顧容哼了一聲兒:「陸笙這老狐狸…」



    李枕在一旁看著,又重複道:



    「無論如何,你不能自己去。我和你一同前往。」



    「我也去!」我說道。



    顧容扶額:「真的…不必了…」



    「必的必的!」



    我與李枕異口同聲。



    共用了早膳後,我倆推搡著顧容鑽進了馬車裡。



    出發前,顧容一直嘆氣囑咐:



    「等會兒躲在暗格中,千萬千萬不要發出任何聲響。」



    隨後對李枕道:「你,即便是有什麼你覺得危險的情況也不要出來。如果真的危險到需要你的時候,我會說'我阿弟不會放過你的'。」



    「誰?」李枕蹙眉。



    「不要在意細節。」顧容說著,偏過頭來看著我:



    「你,絕對絕對絕對不要出來。無論發生什麼,聽到什麼聲音。」



    「我…」



    我一張嘴,看見顧容嚴肅認真的眼神,把所有話都嚥進了肚子裡。



    「知道了…」我說。



    馬車到達瑤仙湖的時候,我和李枕已經躲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馬車裡有聲響傳來。



    「陸大人。」



    是顧容先打了招呼。



    陸笙的聲音比我想象中要年輕許多,聽著緩慢沉穩,一絲不苟。



    「雲王妃…是自己駕車來的?」陸笙問。



    顧容回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只叫車伕送我來,再告訴他何時來接。陸大人不必擔心。」



    害…什麼接接送送。且不說要掩人耳目,就說雲王府近來綢繆的事兒太多,經費那是相當緊張。故,此行乃是李枕與顧容交替充當車伕,親自駕馬而來。



    顧容這一席話,多少有點兒吹噓了。



    我想偷笑,但我忍住了。靜謐之中,只聽陸笙說道:



    「雲王妃娘娘果然智慧無雙。」



    陸笙雖說著好聽的話,卻聽不出是誇讚還是譏諷。此番話罷,他便進入了正題:



    「早聞雲王妃性子直爽,不拘小節。那老夫今日便也開門見山。你父親與譽王的事,不知雲王妃是如何考慮的。」



    顧容笑了:「自是聽從家父安排。」



    「哦?」陸笙的笑很古怪,好似從喉嚨處搶擠出來的一般:



    「老夫不明白。王妃娘娘難道不希望自己的夫君坐到最高處麼?」



    片刻安靜,安靜到我幾乎能聽得見自己的心跳。



    不一會兒,是顧容緩聲說道:



    「雲王雖個性無為,然智勇雙全、胸懷天下。日後若登上帝位,的確是百姓之福。」



    陸笙沒有說話,似乎在靜靜等著下文。



    顧容果然接著說道:



    「可陸大人,百姓之福卻許非你我之福。以雲王個性,絕不會容忍外戚干政,更不會允許朝野之中有一家獨大。可譽王不同,他雖善猜忌,可智謀不足。至少…是不足與顧陸兩家相鬥。所以,在我心中,譽王比雲王更合適。」



    「景安侯也是這麼想的?」陸笙問。



    顧容又笑了:「家父性子執拗,他只是覺得譽王才是正統罷了。可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景安侯府上下一心,誠信請陸大人同行。」



    陸笙許久沒說話,再開口時聲音和緩了許多:



    「雲王妃…就從未想過,坐上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子麼?」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我心中發笑。



    顧容?做皇后?頭戴鳳冠,母儀天下?



    那畫面…不敢想…



    車中,顧容十分鎮靜,只聽他聲音沉緩:「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只是我自己。可我的心中,是整個顧家。景安侯府與陸家鬥了太久了,其實想來根本沒有意義。我願意讓出這個位置,與陸家止息干戈。此後百年,陸顧兩家文武聯手,權傾朝野,天下盡歸囊中。」



    我喉嚨忽然哽住了,尷尬得不敢去瞧李枕。



    悄悄一瞥,見他神色如常,正安靜側耳傾聽。我這才緩緩舒了口氣。



    這邊談得順利,陸笙很快便離開了。此番輪到李枕駕馬車,於是車內便只剩下我與顧容。



    路上,顧容卻一直在琢磨一件事兒:



    靜王為何不來找我。



    我問:「靜王不來,是好是壞?」



    顧容道:「本也說不上是什麼好事。只是如果連談判都沒有,他怕是已經下定決心。這個決心多半不會是個好心。」



    馬車晃晃晃蕩蕩不知走了多久,天邊忽然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起初是雨點兒,可是後來越下越大。天邊黑作一片,暴雨傾盆,這路本就磕磕絆絆,不算好走。大雨之下,泥濘不堪,馬車輪子便陷進了泥潭,怎麼也動不了了。



    廢了半天力氣,李枕鑽進車中,搖了搖頭。



    顧容掀開車簾,左右環顧了一圈兒:



    「天就快黑了。這附近也找不到別的馬車,看來只能先等雨停再說了。」



    李枕點了點頭:「只能這樣了。」



    這雨下得急,時間卻不算太久。然雨雖停了,天也徹底黑了。



    西郊回城的路並不好走,於是我們三個決定在此休息一晚,天亮返城。



    靠在馬車裡我左右扭動著,久久無法入眠。好不容易眯著了,可不一會兒便又醒了。



    反反覆覆不知過了多久,我微微睜開眼,卻只有我一個人呆在馬車裡。



    我掀開車簾,四下望去,瞥見顧容正坐在不遠處的石頭上仰頭髮呆。



    反正也睡不著,我索性起身下車,一屁股坐到了顧容身邊。



    「還沒睡?」顧容側頭問道。



    「嗯…睡不著。」我緊了緊斗篷。



    「在看什麼?」順著顧容的眼神,我也抬頭望了過去。



    「月亮。」顧容說。



    「雨後的月亮…的確更皎潔明亮。」我看著月亮點了點頭。我有些心不在焉,只是敷衍說道:「可是,還是沒有太陽亮。我還是喜歡太陽,喜歡白天。」



    顧容卻很認真,輕輕笑了:「太陽是太陽,月亮是月亮。月光本來也不像陽光那麼炙熱的,可它依然那麼迷人。」



    「嗯…」我點了點頭。



    他緩緩呼了口氣,說:



    「我是想說…太陽在白天燦爛熱烈,那麼顯眼,那麼張揚。可月亮不一樣,它只靜靜守候在黑夜中,只淺淺的一束光就足以讓你感到幸福平靜。我時常想,它可能都不知道自己還會發光…可是偏偏這樣的存在,更讓人在意,不是麼?」



    我側頭看去,只見顧容輕輕彎起嘴角,好看的眉眼在月色下顯得溫靜柔和,與往常急躁起來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



    「也許吧…」我笑了一下,心裡卻想著別的事。



    「李枕呢?」我四下看了一眼,問道。



    「估計是去方便了吧。」顧容說。



    我點了點頭。



    猶豫再三,我還是決定把憋在心裡的話說出來:



    「顧容…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日後李枕當了皇帝…有很多事,可能都會不一樣了。」



    「什麼不一樣?」顧容笑問。



    「說不上來…」我嘆了口氣:「可就拿今天的事來說…那些用來欺騙陸笙的話,你心中無鬼,說來便十分坦蕩。可若日後李枕當了皇帝。你今日所言'顧陸兩家權傾朝野,天下盡歸囊中'將是大逆不道,是殺頭的大罪。」



    說罷,我的心中竟悄然生出一絲對李枕的愧疚,於是我忙不充道:「當然…我不是不相信李枕。我只是覺得…」



    話說一半,我不知該如何再說下去了。



    我不是不相信李枕,而是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總有許多身不由己。一旦成為皇帝,他要考慮的將不再是自己的利益,而是所有百姓與整個國家。一絲一毫可能造成的威脅都不被允許。以李枕的個性,功高蓋主也許並不重要,但權臣當道,定叫他無法容忍。



    彼時,顧容眼裡亮晶晶的,含笑盯著我:



    「你是在關心我麼?」



    這次我沒有跟他鬧,非常認真得點了點頭:



    「顧容,我…」



    我話還沒說完,只見天邊一利箭穿風而來。



    「小心!」



    我臉色驟變,將顧容猛地撲倒在地。



    顧容抬眸,向後望去。溫柔的眼驟然凌厲起來。隨後聲音自耳邊擦過,是一支接著一支箭極速筆直地向我們飛了過來,確切來說,是向著我。



    顧容一把將我拉到身後,迅速自腰間抽出短刀,沉聲道:



    「躲在我身後!」



    就在顧容一人奮力劈開箭雨之時,忽有三個黑衣蒙面人從天而降,直奔我而來。



    顧容一把抓住其中一個,又一腳踹翻了一個。我趁機抄起地上一塊石頭,就像投壺那樣兒飛扔過去。那趔趄的刺客還沒站穩又被擊中,整個頭向後仰了一下。就這短短數秒,我眼珠兒一轉,回身望向顧容:



    「借腰帶一用!」



    說著,我猛地抽開顧容腰間錦帶,一腳踩上石頭,借力騰空,死死勒住了那迷糊刺客的脖子。



    「文的不行,你以為我武的也不行?你且去打聽打聽,沈家庶女是如何在京都城站穩腳跟的!」



    說罷,我手下用力,青筋暴起。許是我的臉瞧著過於猙獰了些,那刺客眼珠兒外突,嘴巴阿巴阿巴,似是又驚又怕。那模樣瞧著著實難看。於是,我又使了使勁兒。



    迷糊刺客掙扎著,不大會兒功夫,終於閉了眼。



    就在我有些驕傲自滿的時候,我忽然發現,被我解決的貌似是實力最差的那個。



    顧容還在同另兩個黑衣人周旋。看那倆人的身手,明顯要比剛死的那個利索多了。



    可惜我身上沒有利器,只有一條…假裝繩子的錦帶。估計是瞧見同伴死了一個,那倆刺客換了套路。留下一個纏住顧容,另一個飛身向我衝來。



    情急之下,顧容全然不顧形象。只見他脫下一隻鞋,猛地向那刺客後腦勺飛去。



    也不知他到底用了多大勁兒,那刺客一個趔趄,回眸一看,那眼神充滿不可置信。



    顧容費力周旋,衝著正拉開架勢打算故技重施勒刺客脖子的我大喊:



    「去找李枕!」



    「我…」



    我話沒出口,刺客長劍隔空飛來。我下意識伸出錦帶去擋,頃刻見錦帶斷裂,而我因為躲閃過猛,閃了腰。



    「去啊!」顧容大喊。



    我一咬牙,不顧腰痛,轉身拼命向身後樹林跑去。



    走了不遠,忽然感覺到身後有什麼聲音,風沙沙舞動著樹作響,輕穩的腳步,隨後是一聲兒急喊:



    「簪簪小心!」



    我回過身,眼邊凜光劃過,什麼聲音一頓,隨後我瞪大了雙眼。



    「顧容!!!!」



    我大喊。



    方才一蒙面黑衣人手持長劍,筆直向我刺來。是顧容死死擋在我身前,胸口正中一劍,血水很快染紅了他白色的衣裳,即便黑夜之中,依然刺眼。



    顧容眼角顫抖,寒眸立起,右手狠狠用力,驟然折斷了插在胸口的劍。極其迅速地,左手一伸,死死扼住了刺客的脖子,右手短刀劃過,頃刻便要了那刺客的命。



    短短數秒,可似乎耗盡了顧容所有的氣力。刺客轟然倒下後,他也緩緩跪倒在地,眼角還沾著那刺客的血。



    另一個刺客見到來了機會,拾起地上長劍,揚起手臂,眼露兇光,狠狠紮了過來。



    我伸出雙臂擋住了顧容。就在那把長劍將要刺中我的時候,我緊緊閉上了眼,卻只聽耳邊一聲兒悶響。



    刺客倒地,蕩起一股子夾雜著血腥的塵土味兒。



    定睛一看,竟是李枕手起,一劍穿膛。



    三個刺客死了,四周霎時恢復安靜,橘色的篝火旁,卻是一片狼藉。幹瑟的空氣中藏著濃烈的血腥味兒,讓人不寒而慄。



    我跑過去抱住顧容,手不停地發抖。



    顧容看著李枕,臉色蒼白,艱難啟唇:



    「你…可以再晚點回來…等我死了…你再回來。」



    「別說話了!」李枕面露憂色,聲音急促,微微顫抖。



    「先…先把鞋給我穿上…」顧容虛弱說道。



    李枕眼中含淚,嗔怒:「這都什麼時候了…死要面子!」



    顧容不理睬他,十分虛弱,緩緩抬起頭看向我,輕輕笑了:「簪簪…不哭…我沒事…」



    我實在忍不住,簌簌落下淚來:



    「顧容…你堅持住。」



    我的手上沾滿了血,大腦一片空白。只聽到他說:



    「回…回家…吧…」



    顧容頭頂冒著汗,聲音輕微虛弱。望著我的眼睛緩慢地眨動著,一下一下終於還是閉上了。



    「顧容!!!!」



    我幾近崩潰,撕心裂肺。



    那一刻我覺得,我可能要永遠失去顧容了。霎時間,五臟六腑彷彿都被撕碎。我感覺我奮力地想要留住顧容,卻好像怎麼也使不上力氣。



    「顧容…顧容…我還有句話沒有對你說…你不能死…我還有句話沒有對你說呢…」



    彼時,我抽噎不止,聲如裂帛。



    後來顧容告訴我,那其實是他迷糊間聽到的最後一句話。就在那一刻,他知道自己絕對絕對不可以死。即便一腳踏進鬼門關,他誅盡百鬼,殺掉閻羅,也要重新活過來。



    因為他太想知道,那句話究竟是什麼了。



    顧容傷得不輕,好不容易才保住了命。



    他醒來的那天,我瞧著很平靜,可心卻在顫抖。當日,我便啟程去了寺廟還願。



    近來,聽聞聖上病得愈發重了。太后娘娘已經住到了萬安寺中,日夜誦經祈福。據聞,太后上次有此舉動,還是老景安侯病重之年。



    「王與將,乃我帝國心臟。」



    聞太后曾有此言。



    萬安寺為了太后清淨,近來很少接待旁的什麼人。若非是曾見過那慧明大師幾次,我恐怕也還不成這願。



    昔日我曾於佛祖面前起誓,若此番顧容能保住性命,我將終生茹素,報答佛祖恩情。



    於是自那日起,我便不再吃葷了。



    顧容十分好奇,常常打趣於我。



    每每李枕想要說出實情,都叫我給堵回去了。我也不知道為何我有些怕顧容知道似的,想起來,總覺得十分羞澀,難啟於口。



    眼瞧著,月又過半,顧容恢復得七七八八了,可再沒有刺客來過。



    「一擊未中,便失先機。他們不會再來了。」



    李枕最開始就是這樣說的。



    雖然刺客再沒來過,可我們早就把端王死死釘在了頭號懷疑名單裡。確切來說,我們基本確定,就是端王做的。於是,顧容與李枕很快便開始著手下一步的計劃。



    當日刺客雖沒留活口,然我們發現他們的手臂上皆刻著一樣的圖騰。



    顧容的探子查了許久,終於查到那圖騰的來處。竟是名滿京城的玉蘭齋。



    玉蘭齋,名字聽著儒雅不凡,乾的卻是血腥買賣。京都城最繁華地段、最雅緻清新的三閣六院,竟是近百名刺客的老巢。「有黃金便可斷天下惡。」是他們的信條,也是所有貪官汙吏、江湖惡霸的噩夢。



    「玉蘭齋…」李枕百思不得其解:「玉蘭齋不是隻殺貪官汙吏、江湖惡霸麼?為何要殺我們?」



    「莫非是…錢給得多?」我猜測道。



    顧容搖了搖頭:「玉蘭齋之所以存在了這麼多年,就是因為它有自己的規矩,絕不濫殺無辜。據聞,這是初代掌櫃定下的鐵規,無論是誰,都不可破壞,除非他不想活了。」



    李枕說道:



    「或許應該去查查玉蘭齋的往來賬目。看看端王到底給了他們多少黃金。又或者…他們是不是…找錯了人。」



    「不會找錯人的。」我看向李枕,反駁道:「那日他們有備而來,專門趁你不在。因為不知道顧容會武功,所以只來了三個人,而且都是衝著我來的。當然,他們也不在乎順便殺了顧容。」



    李枕嘆了口氣:「想殺你的,除了端王,恐怕沒有別人。」



    「別人…」顧容口中念著,似乎忽然想起什麼:「為何沒有聽聞…靜王遇刺的消息?若有此事,豹子那邊不會不知道。」



    「你想說…是靜王?」我微微一愣,旋即擺了擺手:「不可能的。靜王不至於要殺了我。」



    顧容臉色不大好看:



    「我沒說是靜王做的。我只是覺得奇怪,此前端王府的事,要說端王記恨,也首先該記恨靜王,其次才是你。最多,兩個一起殺。總不至於,只殺你一個。換句話說…殺一個也是殺,殺兩個也是殺…那為何只殺一個呢?若是我,我兩個都殺。」



    「什麼一個兩個,殺…殺殺的…你的思路很奇怪啊顧容,你說來說去,是要殺誰?」



    我一時無語。



    顧容更不樂意了:「總之不殺你的靜王,可以了麼?」



    「隨你怎麼說。」我不再理顧容,起身便要走。



    一旁,李枕尷尬地撓了撓頭,小心翼翼道:



    「咳…那個…我覺得…顧容呢…說得還是有道理的…阿簪…你也別生氣…他倒也不是那個意思…顧容你也是的…你的心是玻璃做的麼?」



    李枕說完這句話,我又瞥了一眼顧容,憤而離席。



    只聽身後李枕嘆息:「顧容啊顧容,你何必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呢?」



    顧容砸沒砸腳我不知道。因為跟他賭氣,我晚膳沒吃飽是真的。



    夜裡,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跑到廚房去覓食。



    我整四處尋覓著,忽然感覺身後火辣辣的,像有什麼人在盯著我。



    我猛地回過身,只見顧容斜靠在門邊。



    「就知道你沒吃好。」顧容說著,從懷裡掏出了一個雞蛋:



    「喏,吃飯時候給你留的。」



    我接過雞蛋,哼道:「謝了。」



    我剛想敲開雞蛋,顧容卻道:「你等會兒再吃。我先問你個事兒。」



    「什麼事兒?」我擰起眉毛。



    顧容在我身邊晃悠著,問道:「聽李枕說…我昏迷的時候,你日夜不眠,在我榻前照顧。是真的麼?」



    我沒去瞧顧容,嘟囔道:「你都知道了還問我。」



    顧容淺淺一笑,眼裡的光灼得我不敢直視。



    「那吃素呢?」



    「什麼啊…」我裝作若無其事。



    顧容輕聲問道:



    「你不是最愛吃肉了麼?平白同佛祖許那樣的願做什麼?」



    「我…」我喉嚨一哽,有些鬧心,有些冒火兒。



    我高高昂起頭,眼睛直盯著顧容,陣陣道:



    「與佛祖許願,要誠心。若許的是些不痛不癢的,佛祖怎知這事多麼重要?」



    顧容眸若清泉,此刻水波漾漾,微微閃動:



    「那一日,你說…還有話沒同我說呢。是什麼?」



    我微微一頓。



    許久,顧容也沒催促。只是問道:



    「還有…今天白天的事…你有什麼想說的麼?關於…靜王。」



    「靜王…」



    我念著,忽然覺得十分好笑。靜王就好似我年少時不可拋卻的執念,可這執念早就在不知不覺間隨著時間消逝。只是在旁人看來,我依舊放不下罷了。



    想著,我嘆了口氣:



    「顧容,你真的以為我是喜歡靜王才那麼說得麼?」



    顧容輕輕挑眉:「不然呢?」



    我張了張嘴,醞釀了許久,終於下了決心。看著顧容的眼睛,我認真說道:



    「顧容,我早就…不喜歡靜王了。我…我…」



    我說了好幾次,卻羞得說不出口。可腦海裡想到那日倒在我懷裡,雙目緊閉的顧容,我便又鼓起勇氣:



    「顧容,我喜歡的是你。這十幾年來,一直是你陪在我的身邊。無條件得信任我、守護我,為我做了許許多多的事。平日裡我只當你和李枕一樣,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可是那日你差點死了,那一刻,我才發現,你早就融進了我的生命裡,成為了最重要的不可或缺。我是真的喜歡你,顧容。」



    肉眼可見,顧容的喉嚨上下滾動。他含笑看著我,嘴角輕輕上揚:



    「這是你那日要說給我聽的話?」



    我點了點頭。



    顧容「嗯」了一聲兒,說道:「你這可不是一句話,你這是一段話。」



    「你…!」我的情緒忽然被打斷,伸手去擰顧容的腰。



    顧容笑著躲閃,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他眼中脈脈含情,星光閃爍:



    「簪簪,你知道麼?我一直在等著你跟我說,說你已經不喜歡靜王了,說你喜歡的人是我。那時候我總在想,如果有一天你可以親口告訴我,我會非常非常非常高興的。」



    我微微啟唇,估計表情瞧著有些傻氣:



    「其實,你早知道了對不對?」



    顧容輕輕笑了:「知道與不知道,沒有聽你親口說出來,便都不作數的。」



    顧容的眼睛透著溫情,彷彿要淌出蜜糖來。給我瞧得十分不好意思,一時羞紅了臉,低下頭去。



    「簪簪…我喜歡你,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了。」



    顧容的聲音輕緩溫柔,我的心隨之劇烈跳動。



    說著,他俯下身子,棕色的眼眸在搖曳的橘色燭火下熠熠發光。他的臉緩緩貼過來,高挺的鼻尖與我的鼻尖碰在一起,微微發涼。



    誒…?這…嗯…



    我的手輕輕撫上了顧容的背。



    他的唇綿軟溼潤,竟比我想象中香蜜清甜。我輕輕咬著,感覺…貌似…比桂花糕還要好吃那麼一丟丟…



    我覺得我的臉被燭火烤得火熱,心臟一直狂跳著。我感覺得到,顧容他發現了。他的嘴角暗中扯了扯,似乎很得意。



    過了一會兒,顧容抿了抿嘴唇,明燦的眼盯著我,喉嚨一動,輕聲說:「糟糕了。」



    「什麼糟糕了?」我羞澀頓無,心下一驚。



    哪想,顧容嘴角上揚,溫柔道:



    「李枕還不知道,他雲王府的後庭,已經起火了。」



    「啊…這…」



    我笑了起來。



    顧容復將我攬進懷裡,貼在我耳邊柔聲道:



    「簪簪…那個雞蛋…咱別吃了。」



    「嗯?為什麼?」



    「因為…那是個生雞蛋。」???



    好傢伙,若今日我沒有就範,他是打算讓我淅淅瀝瀝攤一手的生雞蛋麼?!



    報復心如此之強,看來那端王是沒幾天好活了。



    幾日前,顧容派豹子去查玉蘭齋,有了新的線索。



    端王與玉蘭齋並沒有任何往來賬目,那三個刺客出刺殺任務,玉蘭齋也沒有任何黃金入賬。



    後來,又查出一件趣事。那玉蘭齋與賭坊有不少金錢往來,但賬目卻十分模糊。豹子劫了一個賭坊的護衛進了雲王府,敲暈過去一檢查,身上竟有玉蘭齋刺客的圖騰。



    彼時,雲王府中,顧容若有所思,動作極其遲緩地咬了一口包子,說道:



    「如此看來…這玉蘭齋…和賭坊…關係甚是緊密啊…」



    李枕點了點頭:「或者說很可能,背後是同一個掌櫃。」



    「全爺…」



    我驚歎。



    顧容吃掉了最後一口包子,又說道:



    「還有,溫羅傳回來消息說,譽王府有動靜。李興去找了靜王,足足呆了兩個時辰。而第二日,靜王便悄然離府。雖然溫羅最後跟丟了,但我猜測,靜王八成去了玉蘭齋。」



    「他…去玉蘭齋做什麼?」李枕微微一怔。



    顧容試著猜測道:



    「我們假設端王心機深沉,他沒有用自己的親衛,而是動用了安公公手下的殺手。那幫亡命徒,威逼怕是不管用的,估計是利誘。譽王知道這件事十分惱怒,找靜王商量若事情敗露,該當如何。靜王自是去與安公公商量,如何擺平此事的。」



    「這譽王…沒那金剛鑽,非要攬那個瓷器活兒。」我搖了搖頭。



    「他也不算太傻,知道找靜王商量。」



    顧容說著,眼中露出狡黠笑意:「可惜啊,太晚了。賭坊的線索上不得檯面,可玉蘭齋,我們手裡有活人有死人,那可是正大光明的證據。」



    李枕「嗯」了一聲兒,長嘆一聲:「希望那三個刺客沒白白浪費我兩口冰棺。」



    三個刺客,為何是兩口冰棺呢?此事說來辛酸。顧容為了留住那三具屍體,一定要李枕花重金打造冰棺。可雲王府統共也沒幾個子兒了。於是乎,李枕只打了兩具冰棺,有倆刺客被無情地塞在了一起。



    次日,顧容便找來了豹子。彼時,李枕上正早朝,我和顧容一起用早膳。



    「幫我帶封信給全爺。」



    顧容說完,豹子接過信,面無表情地點了下頭,轉身跨出門去,風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望著空蕩的門口,遲疑問道:



    「他…真的不是個假人麼?」



    我真的很好奇…一個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怎麼可以做到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聽,單單就是機械地執行命令,好似一把沒有感情的利劍,你將他扔到哪兒,他就扎到哪兒。



    聽了我的話,顧容笑了:「豹子他們經過了專業的訓練,與普通人是不一樣的。」



    「那…」我微微張開嘴,不解地望向顧容:「風寧呢?」



    顧容眉毛一抖。



    「啊嗯…」



    顧容撓了撓額頭:「風寧那小子…的確…嗯…沒有訓練好。作為探子…他是個殘次品。」



    「娘娘!」忽聞男聲,抬頭一看,是風寧一跑一顛兒,飛奔進來,笑問:「什麼殘次品?王爺給了您什麼不滿意的東西,您給我,我給我阿妹留著。」



    顧容敷衍笑笑,眯了眯眼:「這時辰,你不應該守在端王府麼?」



    風寧極其得瑟,伸手拿了個包子:



    「王妃娘娘,我可是日夜不眠為您守在端王府。終於,讓我給發現了個事兒。」



    顧容額上三道黑線:「什麼事兒…」



    風寧故作神秘:「有個人,昨夜離開了端王府。」



    顧容馬上要忍無可忍,咬了咬牙:「誰…」



    風寧向前湊了湊:「您猜…」



    「我不猜!」顧容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一把奪過風寧手中的包子:「不說你就別吃了。」



    風寧咂了咂嘴,終於說道:



    「是端王妃,連夜離府,往卞州的方向去了。六玄已經跟過去了,等確定了地點,會傳回消息的。」



    「卞州…」顧容念著,手裡捏著的包子又被風寧奪了回去。



    不大一會兒,顧容笑了:「看來端王妃是去找自己的老相好了。」



    我一怔:「老相好?」



    顧容點了點頭:「端王妃出嫁前有一青梅竹馬,此人姓鄭名淮,字允期。」



    「鄭允期?」我又是一愣:「你說的是那個八年前去鎮守南疆的鄭將軍?」



    「正是。」顧容喝了口粥,雲淡風輕。



    「他倆…還有這故事呢?」我眨了眨眼。



    顧容「嗯」了一聲兒,說道:「真是走投無路了哈,端王竟讓自己的王妃去找老情人搬救兵。真是又可笑…又可憐。」



    說著,顧容哼了一聲兒。



    「王妃您的意思是…端王妃是去借兵?」



    風寧一口包子差點兒咽不下去,眼睛瞪得老大:「那端王要謀反不成?」



    風寧自言自語似得,也不管手上有沒有油,伸手摸了摸下巴,作沉思狀:



    「看來…景安侯府的兵該練一練了。」



    顧容斜眼過去,幽幽道:



    「你不覺得,你廢話太多了麼?」



    風寧打了一下自己的嘴,笑著說:「不說了,不說了。吃完我就走,接小安的班兒,繼續去端王府蹲著。」



    話音落下,只見風寧開始狼吞虎嚥,風捲殘雲不說,臨走還揣走了個紅薯。



    風寧走後,顧容扶額哀嘆:



    「簪簪,我真不知道,風寧是怎麼魚目混珠,成為我景安侯府的探子的。」



    我試圖安慰道:



    「他還是有自己的優點的,比如輕功,再比如…再比…如…」



    我如了半天,卻始終沒如出個所以然。



    「再比如…什麼?」顧容泫然欲泣,眼巴巴兒等著我。



    我笑了笑,輕拍顧容的手:



    「再比如,他很能吃啊。」



    聽罷,顧容當場昏厥。



    玉蘭齋一事,我們皆以為按住了譽王等人的命門,此戰只勝不敗。



    豈料,信送去的當夜,那安公公放了一把火。幽幽夜色之中,火光沖天,許久未能熄滅。



    曾名滿京都的玉蘭齋一夜之間付諸一炬,安公公死了,近百名刺客失蹤,所有的證據與關聯也都隨大火燒成灰燼,仿若玉蘭齋從未在這世上出現過。



    對此,顧容十分懊惱。他覺得是自己太過大意,從未想過安公公會有這般勇氣。



    彼時,顧容心中不快,喝了許多酒。三巡過後,臉色越來越紅,聲音也拔高了:



    「我真是想不明白為什麼,那李興有什麼好?安公公願意為了這麼一個蠢才,捨棄性命。」



    說罷,顧容一臉費解,又道:「難道真的是…傻得可愛麼?」



    看著顧容不停搖頭,我的手輕輕覆到了他的手上:「雖說這世上沒有理由的事多得很。可這事兒…我總覺得哪裡奇怪…」



    「我也是…」李枕嘆了口氣:「全爺的事…總感覺哪裡不太對。可又說不上來。」



    我盯著桌面,想了許久,忽然抬頭看向顧容:



    「此前你找到全爺,問當年後宮大火還有賭坊的事…那時候,全爺有提到過端王或李興麼?」



    顧容猶疑得點了點頭。



    我又問:「那靜王呢?」



    顧容想了想,說道:「只是提到當年大火,說了一句,便沒再提過。」



    「說了一句什麼?」我追問。



    顧容想了想,說:「時靜王只有六歲,突逢變故,若非趙皇后相護,怕也活不到今日。」



    「不對!」李枕忽然大呼,一掌拍在桌子上,驚得杯中之酒差點搖晃出來:「為何他會記得靜王是六歲…而不是五歲…或者七歲?」



    我點了點頭:「不錯,昔日,月堯宮那麼多人,都逃出來了。只死了兩個人,為什麼?因為據聞,當年安公公是衝進火場救錦妃娘娘不成,二人一同死了。安公公既有這樣的忠心,老主死了,怎會拋下小主,另謀新主呢?!」



    顧容眉頭緊蹙,許久沒有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他忽然道:



    「你們說得對。是我大意了。也許…靜王…才是背後的那個人。」



    我感覺背後發涼,不自覺的緊了緊衣領。



    「趙皇后並不是想把安公公變成李興的親信,也不是想隔絕安公公與靜王的往來。她是收買人心。而安公公效力的從來也都不是李興,而是李敘。他是為了靜王而死…難怪刺客沒有去殺靜王。玉蘭齋的人,膽子再大,又怎麼敢去殺自己的主人呢?」



    我說完,腦袋仁兒都跟著疼了起來。我揉了揉太陽穴,向後一仰,靠在了椅背上。



    李枕輕嘆:



    「端王、譽王、靜王…看似對立的三個人,其實都是一條線上的螞蚱。只不過,端王只是棋子…而執黑子的靜王卻甘願輸掉棋局,成全譽王…哈…」



    顧容不可置信地呼了口氣,冷笑道:



    「靜王真是瘋了。以他的能力,帝王之位觸手可及,為了一個…竟然願意放棄皇位。」



    不知為何,我又想到了西郊的春天,那個被我死死抓在手中的風箏。



    「其實靜王有仁心,也重情義。只是為人孤僻了些,與眾兄弟才漸漸生了隔閡。趙皇后與譽王…大概是他內心中唯一的一點溫暖吧。」



    我這話剛說完,就覺得不對勁兒。



    果然,只見顧容臉頰紅紅的,側眼看著我:



    「是啊,只有他靜王重情重義,清高孤雅是不是?」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用力抓了下顧容的手。



    「咳咳…別…」李枕剛想攔架,忽然眉眼低垂,瞥見了覆在顧容手上的我的手。他五官扭曲,眯了眯眼睛:



    「你倆…這是在幹啥?」



    我心下一驚,心虛得眨了眨眼,就像偷情讓人抓住了似的。顧容不知是不是因為喝了酒,反抓住我的手,也沒理睬李枕,自顧自說道:



    「還有件事,六玄傳回消息,端王妃果然去了牧城。以我對那個鄭允期的瞭解,他對端王妃,那是有求必應、肝腦塗地。所以,不久的將來,京都恐有一戰,我們要打起精神了。」



    李枕聽到正事,好像一時忘了我倆的事兒,肅然問道:「鄭允期…你確定他會借兵給端王?他和那端王妃不過年少情誼,會做到如此地步?」



    顧容哼笑:「真沒見識。那鄭雲期是個痴情種子,認死理兒的。端王妃都不用一哭二鬧三上吊,小淚珠兒一湧,十萬大軍,怕是就要北上了。」



    李枕半信半疑:「真的…?」



    顧容又是一哼:「千真萬確。他倆那些事兒,七八年前,我都聽膩了。」



    一席話聽罷,李枕蹙了蹙眉:



    「顧容,你會不會太八卦了些?」



    顧容一臉驚訝:「拜託,我可是自小長在女人堆兒裡,你不知道京都城的貴族女眷們都指著這些家長裡短、後院秘聞活著的麼?」



    李枕半晌沒有說話。



    許久,點了點頭,伸出了大拇指。



    過了一會兒,李枕忽然反應過來,緊緊盯著攥著我的手的顧容的手:



    「不對…你倆…這到底在幹啥?」



    李枕撞破了我與顧容的姦情。



    啊不,是感情。



    起初,他有一絲絲尷尬。可沒過幾日,便習以為常了。即便見著我同顧容在一起花前月下,他也會提著酒壺,問一句:



    「一起喝點兒?」



    每每顧容都氣得扔石頭子兒砸他。可李枕樂此不疲,時間久了,我也就習慣了。



    這日,李枕又拎了酒壺來打擾我倆。顧容剛欲發作,李枕挑眉問道:



    「打我?不想知道陸笙的消息了麼?」



    顧容蹙眉,極度懷疑地盯著李枕:



    「陸笙什麼消息?若有什麼動靜,豹子肯定會告訴我的。」



    李枕唉聲嘆氣:「論身手我是比不上豹子,但論這裡,他可比不上我。」



    說著,李枕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我笑了。



    自打知道我和顧容的事後,我總覺得李枕越來越不正常了。盲目自信、盲目吹噓、無處不在找存在感。



    顧容說,他每日都要告訴自己一遍,李枕病了,千萬忍住,不能揍他。



    可我瞧著,顧容快忍不住了。他咬了咬牙:



    「你說不說?」



    「顧容,請注意你求人的態度。」



    李枕極其不滿地瞥了他一眼,這才又慢悠悠說道:



    「上次,風寧跟丟了靜王,我們猜的是靜王去了玉蘭齋。可當日我派人去瞧過,靜王馬車車輪上粘著泥。城中當日並未下雨,也沒有泥路,若是去玉蘭齋,為什麼會有泥呢?」



    「為什麼呢…」我重複著李枕的話,像個傻子。



    李枕又道:「剛剛我問過豹子,他說丞相府近來沒什麼異樣,只是…刷了好幾次馬車。」



    說著,自己忍不住笑了起來。



    「刷了好幾次…馬車?」顧容蹙了蹙眉:



    「第一次,是和我們在西郊見面。那日下了大雨,馬車車輪應是沾滿了汙泥。可是怎麼會是好幾次…還有…那靜王的馬車車輪也沾了泥…」



    說著,顧容忽然睜大了眼睛:「你是說靜王當日是去見了陸笙?」



    李枕點了點頭:「沒錯。我派人去城郊打聽,發現葛林山附近當日下了雨,附近好多上山採藥的村民都被困了幾個時辰才下山,所以他們印象很深。」



    我終於聽明白了:「所以靜王和陸笙的馬車車輪都沾了泥。這些小事,風寧和豹子都沒在意,所以都沒告訴顧容…」



    我笑了:「李枕,你也是太細心了。」



    李枕一臉驕傲,正了正衣襟,說道:「我只是覺得陸笙近來沒有動靜,非常奇怪,於是便去查了查,看看能瞧出什麼。」



    「事出反常必有妖…」顧容認真點了點頭,隨後拍了拍李枕的肩膀:「是我大意了,竟沒想到這個。」



    李枕沒好氣兒地哼了一聲兒,肩膀一抖,抖掉了顧容的手。他瞥了我一眼:



    「你現在能想到什麼?整日想的不是情情愛愛就是親親我我。」



    「我…?」顧容指了指自己,又瞪眼看了看我。



    我剛想說話,只聽李枕道:



    「真不健康。」



    說罷,提著酒壺飄然離去。



    「我…?我…我不健康?」我瞠目結舌。



    「喂!不是要喝酒麼!你跑哪兒去?!李枕!」



    顧容大喊著,可夜色之中,已經看不見李枕的身影了。



    顧容嘆了口氣。



    我瞧著他一臉愁容,安慰道:



    「陸笙和靜王勾連,意料之外,卻也是情理之中。其實想想,起初我們也不是要真的同那陸笙合作,不過就是為了穩住他罷了。而今他既明著還沒同我們撕破臉,便是有別的長久打算,暫時不會對我們下手。那一個靜王也是要面對,再加一個陸笙,又能如何呢?」



    我說了一堆,顧容十分動容,他脈脈含情得看著我,略帶猥瑣地摸了摸我的手:「簪簪,你真好。」



    「少來…」我別過臉去,又害羞起來。



    「可我不是因為這個嘆氣。」



    顧容哀愁面容中帶著一絲絲不易察覺的…奸詐。



    我看向顧容,只聽他緩緩道:



    「我是為我們小李枕嘆氣。形單影隻久了,最近整個人都不正常了。」



    說罷,顧容又問:「你知道這叫什麼麼?」



    「什麼?」我老實問道。



    顧容煞有介事地眯了眯眼睛:



    「孤獨,使人變態。」



    自打跟著端王妃去了南疆,六玄便留在了牧城,但半個月過去了,那邊一點風吹草動都沒有。



    顧容整日琢磨,也沒琢磨出個所以然,便索性撂挑子不去想了。今日更是親自跑到廚房做了一桌子的菜,等著李枕回來。



    「天下之事,唯吃不必動腦。」顧容如此說道。



    今日李枕剛下朝回來的時候,神色十分古怪。



    問了才知,因聖上身體每況愈下,群臣已數次覲見,請立新太子,以安民心。聖上此前已藉故推過兩次,今日卻因有太后開口,而不得直言拒絕。聞太后已經做主,儘快擇出合適的太子人選。



    其實,從目前狀況看,太子人選不是李枕,就是靜王。可靜王身後有安國公府,聖上此人最忌憚皇子背後有權臣。這也是他多年來並未十分重視端王的原因。李枕身後雖亦有景安侯府這扎眼的大樹,然景安侯府手掌軍權,便足夠叫他忌憚。



    所以這一次,東宮太子位大概率會落入李枕手中。而端王、靜王等人絕不會坐以待斃,要麼,他們像當初我們弄掉太子一樣弄掉李枕,要麼乾脆發動政變。



    彼時,顧容端上來最後一個糖醋鯉魚,我已經迫不及待拿起筷子。然李枕似乎一點兒不為美食所誘惑,依舊沉醉在立太子一事之中。



    「顧容…你說我若成了太子…是好事還是壞事?」



    顧容緩緩坐了下來,說道:「說不上。眼下這情形,你便是有命進東宮,也不一定有命進出東宮。不要說靜王,就是端王…都不會輕易放過你的。」



    李枕點了點頭,又問:「哦對了,牧城那邊可有什麼動靜?」



    顧容搖了搖頭。



    李枕揉了揉太陽穴,像一攤爛泥一樣癱在椅子上,一臉生無可戀。許久,他又緩緩坐直了身子,蹙眉道:



    「顧容…其實我們會不會想得太嚴重了。南疆那些兵…也未必聽鄭允期的吧,畢竟他們是帝國軍隊,怎麼會輕易受他一人調遣?」



    顧容晃了晃手指,就像教書先生普及常識一樣,淡淡說道:



    「這你就不知道了。在邊地,只知將,不知君。在他們眼裡,將軍,就是整個邊疆的王。」



    聽了這話,李枕輕輕抬眼:「哦?如此說來,北疆就是顧二哥的地盤兒嘍?」



    哦吼…這氣氛驟然有些尷尬。



    顧容沉默片刻,問:「這問題,你是以我朋友李枕的身份問我,還是以五皇子云王李枕的身份問我?」



    「有何分別?」李枕問。



    顧容老實說道:「若你是五皇子云王李枕,我便可以有很多好聽的話說與你聽。若你是我的朋友李枕,我才會同你說真話。」



    李枕笑著搖了搖頭:「這話說的,我還有得選麼?那自然是你的朋友,想聽真話了。」



    顧容點了點頭,十分嚴肅道:



    「如果你是以我的朋友李枕的身份問我,我便答你,是。」



    「哈…」李枕有些無奈:「聽你這麼說,我也不知該喜還是憂。」



    顧容嘆了口氣:「李枕,在邊地,將軍大於王,這是不成文的鐵律。沒有一代帝王,可以改變這個局面。除非,他想捨棄邊地的和平與安寧。」



    微微一頓,顧容又問:



    「可是你知不知道為何自先皇時起,便一直由景安侯府子孫鎮守邊疆五城?」



    李枕微微蹙眉:「因為…先皇信任景安侯府,就像信任他自己。」



    「不錯。」彼時顧容神情端肅,全然沒有了平時玩鬧的神色。他看著李枕,沉沉說道:



    「因為這份信任,我的父兄替帝國掌權,所有臣服於我景安侯府的人,皆臣服於李氏江山。可惜…當今聖上並不若先皇一般慧眼識人。所以近二十年來,我景安侯府如履薄冰,我五哥不得不棄武從文,放棄南疆軍權。李枕你想想,若南疆軍權沒有旁落,何來我們今日之憂?」



    顧容說著,越說越激動,眼眶漸漸紅了起來:



    「所以,李枕,你要相信我,相信景安侯府。我希望李、顧兩家曾經的信任可以在你我這裡延續。」



    李枕與顧容四目相對,許久,輕輕笑了起來:



    「顧容,我相信你。但你願意相信我麼?」



    顧容眉毛一挑,身子向前微微傾著,說:



    「如果單純說的是你李枕的為人,我便是相信。可若你說的是那件事兒,我還要再考慮。」



    李枕伸出三根手指:



    「我李枕以我的姓氏起誓,必保景安侯府上下無恙。」



    顧容哼笑,一把按下李枕的手指,說:



    「以你的姓氏,擔保我景安侯府所有人的命。你當我顧容是什麼?傻子麼?又當我景安侯府是什麼?傻子窩麼?」



    我忽然有些想笑,但我忍住了。



    顧容這邊說罷,不等李枕再開口,掃了一眼桌子,沉了口氣:



    「沒胃口。」



    隨後,起身拂袖而去。



    「顧…顧容!顧容!」



    李枕追著顧容一溜煙兒地也消失了,徒留我呆呆地舉著筷子,愣愣盯著空蕩蕩的門口。



    待我動作極愛遲緩地夾起一塊魚肉送進嘴裡,才慢慢回想起李枕和顧容的對話。



    奇奇怪怪…雲裡霧裡,也不知道他倆揹著我又在搞什麼鬼。



    就在李枕說了立太子一事後的第五日,極其突然又在意料之中地,李枕被封為了太子。



    我們住進了東宮,忽然有些不大習慣。



    往常在雲王府,身邊沒有婢女,我、顧容和李枕皆自由慣了。如今來了東宮,一群婢女嬤嬤小太監蜂蛹而至,哪怕在自己的房內,我都不敢大聲呼吸。我尚且如此不自在,就更別說又要一直裝女人的顧容了。他終日不大說話,能動手就絕不張嘴。能讓我辦的,就絕不露面兒。對於此事,李枕也給眾人講了清楚,東宮大小之事皆是側妃說了算。



    一來二去,這東宮之中,人人都將我看作真正的主子,暗地裡傳說那太子妃就是個擺設,用來糊弄景安侯府的罷了。



    顧容自然是不在意,反而樂得不與那些人打交道。



    半月過去,一切看似塵埃落定,一時之間讓人忘記了這看似風平浪靜的表面之下,是隨時翻湧的洶湧波濤。雖心若明鏡,然表面功夫還是要做的,畢竟明面兒上大家還都沒撕破臉。因此李枕決定設宴招待各位兄弟。此舉,一為做給聖上看,二為打探口風,觀察細節。



    幾日後,由我張羅著,東宮大擺筵席。端王、靜王、譽王等人自不在話下,連康王、平王等閒散王爺都出現在了宴席上。



    舞樂之間,觥籌交錯。一時間,給人一種錯覺。眾位皇子仿若一團和氣,一大家子一起,其樂融融。



    平王自來心眼兒不全,喝得興起,晃悠悠起身,衝著李枕邀杯:



    「五哥,我是怎麼也沒想到,你會成為太子。若早知今日,兒時我就與你親近親近了。」



    平王覺得自己十分有趣兒,說罷,把自己笑地前仰後合。



    然在場之人無一露出笑意,皆像看傻子一樣看著他。



    彼時,我替他尷尬不已。



    然,不過多時,令氣氛更加尷尬的人出現了。是那端王緩緩起身,輕笑道:



    「五弟,既然酒過三巡,那二哥就說些酒話。如今我境遇落魄,你已貴為太子。我是萬萬沒想到,你的宴席還會邀請我。承蒙不棄,這心意,二哥領了。」



    說著,舉起酒杯,與李枕隔空對飲。自那以後,氛圍愈發古怪起來,好似打破了表面的兄友弟恭,大家都開始疲於應付。



    我坐在李枕身邊,實在渾身難受,腿都要抽筋兒了。此刻掃視過去,卻不見靜王。於是,我藉口自己乏困,便提前離開了。



    離開宴席後,我在後院轉了許久,才瞧見站在橋上的靜王。



    應該…多少能打探出什麼的吧…



    如是想著,我緩緩地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月色之中,男子身姿挺拔,好看的側臉,卷長的睫毛,就和我記憶裡的那個少年一模一樣。他自少年時起,眼中便透著一股子看透世間一切的涼薄。即便是他笑起來,你也感受不到一絲溫暖。可這樣的一個人,只一眼便叫我在意了許多許多年。我常常在想,也許那一眼,叫我生出了太多的共情,叫我感受到了他的孤獨與無奈。我曾經以為我的炙熱可以融化他,以為我對他來說可以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可是我錯了,自作多情的愚蠢,在我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想著,我輕輕笑了,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



    在我快走到他身邊的時候,他看到了我。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望著我。



    「靜王…是覺得宴席吵鬧麼?」是我先開了口。



    靜王神色平淡:「你知道的,我喜歡安靜。」



    你知道的…你知道的…



    說起來好似他很瞭解我瞭解他。



    我沒說話,低頭看著被月光照得粼粼的池塘。



    「李枕對你好麼?」靜王忽然問道。



    「他對我好不好,你不清楚麼?」



    我側頭看向他,不客氣問道。



    是我提醒了他,當日利用李枕對我的關切,借他的手,除掉側妃和繼後的事。我以為他會有,哪怕一絲絲的愧疚。可是聽到這句話,他依舊神色平淡,毫無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