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節 良謹和小花




    原來,他從南疆帶回來的大哥,是假的。



    大哥斷了一條腿,容貌盡毀。大哥說他差點回不來,大哥說他用了三年之數改頭換面才得以回家。大哥說宋睿澤剝了他的臉皮,將他丟在南疆石山谷底。



    大哥說嫂子是宋睿澤的人,早已不能再信。大哥說宋睿澤喪盡天良,親手將妻子送於閩南苗人玩弄。大哥說姜婉瑩中了南疆的不治之毒。



    大哥說宋睿澤要謀死姜家。大哥說宋睿澤對皇上有不臣之心,急於取而代之。



    「宋睿澤與我姜家,不共戴天。」大哥已經沒有了往日的意氣風發,只是恨意深切。



    那……我與他呢?也得不共戴天?



    宋睿澤,你既要謀死姜家,又何必,又何必對我百般挑逗!



    「婉蓉,我不管你與豎子孽情多深,你要記得你是姜家人,他能謀死姜家,早晚也會謀死你!」父親掃過我暗沉的臉色,直白地提點我,譏誚陰鷙。



    我鬆開緊扣桌角的手,看了大哥一眼,竭盡全力忍著淚道:「女兒九歲承教,若像尋常小女兒一般只知兒女情長不辨是非黑白,也當真是白讀了那些書。」



    父親將大哥藏在密室,交代我與母親萬不可露了馬腳。



    隱忍不發,暗中摸索,韜光養晦,一擊必殺。



    我知道父親定是忍不下子女受的這般屈辱,他不會讓東宮好過。



    母親讓我帶著碧娘入東宮,用催死藥解姜婉瑩的不治之毒。



    催死藥,會讓人迴光返照,也會讓人提前……



    終究,我沒有心軟,備好一切去東宮找宋睿澤。



    「良謹,你很久沒有過來了。」他站在硃紅門下向我伸出手。



    那雙手,剝下過大哥的臉皮;那雙手,碰過嫂子的身體;那雙手,攪弄風雲要置姜家於死地;那雙手,翻雨覆雨要取皇上而代之。



    「良謹。」他見我怔怔盯著那雙手不出聲,便提高聲音再次喚我。



    「我想去看看姜婉瑩。」最終我也沒有走過去,只是同他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姜婉瑩的雙眼深深凹陷了下去,雙手如同嶙峋的枯木,被褥下有一股一股的惡臭。



    她很糊塗了,只是雙目無神地說著「別過來」,並不認得我是誰。



    我支走了本就懶散侍候的丫鬟,讓碧娘給她吃藥,又將脖子裡的傳世玉環解下放在她手裡。幾乎是瞬間,她便雙目清明。



    「快,快,快讓父親防備,大哥是假的……」



    「噓……你知道什麼,都告訴我,你只有一盞茶的時間。大哥回來了,真的大哥,回來了。你看玉環。父親不會放過東宮,會替你們報仇。」我握緊她的手,又讓碧娘給她喂藥。



    姜婉瑩告訴了我很多事,與大哥所說一般無二,樁樁件件都是他在削減姜家與皇上的實力。



    末了,她用力將我擁進懷裡說:「妹妹,當年,瑞嬪是他的人。」



    瑞嬪?



    就是我十四歲那年有髒藥的那個妃嬪,姜婉瑩偷的就是她的藥。



    瑞嬪是他的人。那麼,無論她偷與不偷,他們都會吃下那藥,他們都會睡在一起被發現,他們都會……大婚。



    這是一早就佈下的局,無論如何都會天衣無縫。



    呵,事發的前一晚,他冒險來我房裡陪我,竟是這般緣由麼?



    他與姜婉瑩,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罷了。



    「姐姐,你受委屈了。」沉吟片刻,我還是喚了她一聲姐姐,無關乎原諒,只是可憐她而已。



    只有短短一盞茶的工夫,卻像過去了一輩子那樣長。酸甜苦辣,人世百味,我們姐妹一一嘗過,到最後一刻便是所有苦味都瀰漫在唇齒間久久不散。



    待她又恢復那般行屍走肉的樣子時,我抹乾眼淚衝院門外跪著的兩個婢女大發脾氣,發洩夠了才又回到他的書房。



    「良謹,我命人擇了好些桃花樹,等開春時移到東宮來。我們大婚的時候就能開,取『桃之夭夭,宜室宜家』之意,如何?嗯,我們一定要在春日裡大婚。」他提筆畫了滿紙桃花,春意盎然卻灼傷我的眼。



    「良謹,你怎麼哭了?」他擱下筆又一次向我伸出手。



    「為何我不能早早嫁於你?明明你第一次見我就說要娶我的啊。」我伏在他的肩頭放聲哭泣,話裡三分真七分假。



    「良謹放心,我會給你全天下最好的大婚,我們不按禮部的規制辦,我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我們的大婚禮上放很多很多桂花糖……唔……」我踮腳吻上他的唇,第一次主動攻掠他的唇舌,肆意狠厲。



    老天爺可真是愛玩笑,將所有事情都變成了輪迴。



    此刻的我們多麼像三年前的那個夜晚,一個絮絮叨叨說著大婚,一個憂心忡忡想著分離。



    可我是真的沒想到,他處理姜家是如此乾淨利落。



    我才把姜婉瑩說的話都轉述給大哥,爹便一臉愁容到了密室。



    「東宮的人給皇上呈了密摺。奏我居政有功,事事躬親。怕是明日皇上便要架空我了,若是放在從前,我或許會贊他體諒我年老幫我分擔政事,可如今……」父親捋著鬍鬚沉吟。



    「他哪裡是要什麼分擔,他恨不得大權獨攬,天下人只聽他一人才好。」大哥打斷父親,怒氣沖天。



    「年後東宮才開始監國輔政,這才剛剛開始,算不了什麼,沉住氣。」父親再次開口,挑眼看我。



    「女兒願以情愛之名拖住東宮,為姜家打探消息。」我低下頭,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怕也拖不住。父親知道你不是尋常女兒家,可東宮,也絕非兒女情長的善類。」父親又捋了捋鬍鬚,道出真言。



    是啊,他若兒女情長,會有今日的姜家麼?



    姜家一子二女,只剩了我一人還算康健。



    宋睿澤,不管你是太子還是小花,終究是太過涼薄無情。



    「二妹,是大哥沒用。護不住大妹還要你去以身試險。」大哥摸了摸臉頰,連連嘆氣。



    「小妹必不敢忘東宮對姜家做了什麼,必不敢忘大哥與姐姐遭遇了什麼。」我再一次起誓,淚盈於眶。



    我頻頻來往於東宮與姜府,求他好好照顧姜婉瑩。我對他說我顧念昔日姐妹之情,原諒了當年姜婉瑩的做法,在她西去後想顧及她的顏面晚些成婚。



    「良謹,你,近來,很不像你。」他將手指按在我唇上,一雙陰沉的眸子似要將我看穿。



    「你可記得你為何給我起小字良謹?」我趴在他懷裡,心裡陰陰想。



    當年你謀姜家時面對我,也是這般吧。目光躲閃愛流淚,總不敢看對方的眼睛。



    宋睿澤,我們可真像,一樣的能隱忍,一樣的能欺騙。



    年後剛剛開朝,「大哥」就被升了禁軍統領的職,東宮翰林院學士分權中書舍人,父親成了名存實亡的宰執。



    看起來,東宮與姜家密不可分相互扶持,可內裡,早已你死我活不共戴天。



    夏賦剛剛收上來的時候,更是有人奏請抄沒姜家,理由是東宮輔政後戶部便多了幾乎一倍的稅收,可各項業績均與往年相同,那一倍稅收竟像憑空出來的。由此可見,姜丞相多年來竟敢這般侵吞賦稅。



    據說「大哥」當場便解刀戴罪,痛哭流涕,太子更是一再求情在養心殿外足足跪了兩日。



    他們這般「情深義重,知錯就改」,父親不得不輸,被革了官,散盡家財,只餘了一座蕭條的姜宅。



    「良謹,你不要太過傷心,岳父只是……只是一時糊塗。我會好好供養姜家,斷不會讓你吃虧的。」他假惺惺地勸我,好似一切都與他無關。



    「你說,人心之毒究竟可以隱藏得多深。我侍奉在側很久了,為什麼看不清他在想什麼?看不清人心的狠毒?」我閉著眼問他,真心實意地問他。



    「或許岳父有自己的苦衷吧,一時行差踏錯便回不了頭。」他幫我按摩腦仁,不知我話中深意只當我為父親傷心。



    「良謹,你就要十八歲了。我何時才能將你接過東宮啊?」他再一次發問,竟帶上了悲涼無奈的語氣。



    我猛然睜開眼,正瞧見他落寞的神色。



    我不是十四歲的姜婉蓉,自然能夠明白他再次有這般神色意味著什麼。



    雖然早已知道我不能嫁於他,但此刻察覺到他竟要再負我一次時,心內還是一怔,苦澀悽楚。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再一次娶了別人。



    深秋蕭條,皇上賜婚太子與新任中書令之女,為臥床的皇后沖喜。



    他大婚那日我一個人坐在後院小池塘邊對著滿堂殘荷哀哀流淚,回憶起從前。



    「等你長大了,孤就娶你。」



    「良謹你看,我的衣裳上有你。」



    「我要娶你,娶你做我的太子妃,做我的皇后。」



    ……



    「地上涼。」他來了,大紅色的喜服與枯敗的池塘格格不入,扶我起身給我拭淚,然後抱我回了房。



    如今姜家失勢,奴僕四散,他竟如入無人之境,輕車熟路。



    「今日,不是你我大婚,去陪你的太子妃吧。」他為我倒了一杯熱茶暖手,我不再流淚,只是很平靜。



    「過些日子,我會接你入東宮。」他又找出一件衣裳給我披上,也是格外平靜。



    「你若硬逼我隨你入東宮,我會一頭撞死的。」我最後一次拽緊他的衣角,搖了搖。



    「良謹你……我會讓你做皇后的。」他急於說話卻又停頓,不敢看我的眼睛。



    「小花。」我輕輕喚了喚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小花,我們走吧,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那裡沒有人知道你是東宮太子,也沒有人知道我是姜家嫡女,我們只做良謹與小花。小花與良謹會忘掉從前的一切,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好不好?」



    我再一次搖晃他的衣角,泣淚泫然。



    「我們,逃不掉的。」他嘆氣,似是怨天尤人又似志在必得。



    「小花,你只要美人,不要江山,可以麼?」我依舊在搖他的衣角,只是更加急促。



    「有江山,才有美人。」他撫著我的臉,眸中帶淚。



    「有辦法的,你總有辦法的對不對?」我半跪在他腳下,幾近哀求。他肯定是有的,我們出逃總比朝堂爭鬥與皇上爭位來得簡單。



    「我已等了這江山太久,即便有……良謹,隨我入東宮好麼?」他扶起我,低垂著眼不敢看我。



    你只知你等了江山太久,不知我等你亦是等了太久麼?



    罷了,是我姜婉蓉自作多情了!



    「夠了,我放開你,你也放開我。」我鬆開他的衣角,喃喃自語,從前他便最愛這樣說。



    「宋睿澤,我不會嫁給你,來世今生,都不會。」他還想說些什麼,我疾聲厲色地搶在他前頭,不留半分餘地。



    他怔怔盯著衣角出神,良久以後推門而走,灌進來的涼風吹得我打了好幾個冷戰。



    我又走到小池塘,這次我沒坐下流淚,而是徑直走了下去,一步,兩步,三步……



    大家都以為我要尋死,其實我只是想冷靜冷靜,深秋水涼用來清醒頭腦是最好不過的了。



    母親親手餵我薑湯,邊喂邊道:「你還記得母親教你的第一樁男女之道麼?那年你九歲。」



    「男人的許諾萬不可當真,他們只是隨口一說,你若是當了真,便也賠了許多真心和時日。」



    我怎會不記得?我如何會不記得?



    曾有人為我許了婚娶之諾,到頭來整整耽擱了我九年的時日,更是耽擱了一顆原本純真美好的心。



    「尋死也好,清醒也罷,你以後莫要再這般了。你要好好保養,珍重自己,只有活得夠久,才能等到福氣,才能笑到最後。你姐姐,便是太過浮躁,害人害己,最終落得那樣的下場。」母親擱下藥碗,眼角帶淚語氣涼薄。



    「女兒省得。」我將驅寒的薑片抓了一把放在嘴裡,狠狠地嚼。



    姜婉蓉,你姓姜啊!



    你是婉蓉,不是什麼良謹!



    怎麼可以如此窩囊軟弱,那樣苦苦哀求一個男人還被拒絕。



    宋睿澤,我要你不得好死!



    辛辣的薑片在我嘴裡肆意奔暢,辣眼,也辣心。



    「婉蓉,沉住氣。」



    「日子還很長,莫要爭一時。」



    「忍一忍,他總會露出狐狸尾巴的。」



    父親、母親、大哥,他們總說著冷靜,教導我藏住眼睛裡的恨意和火氣。



    隱忍,剋制,壓抑,悽惶。



    姜家隱忍了很久很久,父親浸淫宦海一生,終是抓住了東宮的把柄。



    父親並沒有聲張而是隨著東宮預料的那樣,借了「大哥」禁軍統領的勢哄了皇上開心,又謀了個低等的閒職。



    多年前東宮監國,查問戶部,說是憑空多出了一倍的賦稅來,戶部以此攀咬丞相私吞賦稅,最終皇上問罪姜家。



    可父親並沒有侵吞賦稅,東宮為了維續這樣莫須有的罪名,自然得每年最少弄出多於賦稅一倍的銀兩和糧食來。



    這些年父親暗查諸事,其中極重要的一樁便是追查那一倍的賦稅從何而來。



    不查便罷,一查之下牽連出許多齷齪之事。吏部虛報錢糧,私開平倉糧充國庫糧,兵部縮減前線用度,江南富家子弟綁架案,皆是每年多出賦稅的來源!



    三皇子當的是尚書令之職,兵部與吏部是三皇子的勢力,無需父兄多說什麼,我也看出了當下端倪。



    朝堂上處處針對掣肘東宮的三皇子根本就是東宮的人。所有明爭暗鬥,所有相互制衡,所有朋黨之爭都是東宮為多疑的皇帝陛下造出來的假象。



    原來,東宮勢大已經到了如此地步。



    在朝堂之上將皇上玩弄於股掌之間,在江湖之遠將萬民膏脂搜刮殆盡。



    背上冷汗頻出,涼陰陰地溼了小衣,我好像,從未真正認識過宋睿澤。



    「他已經是太子了啊,何需如此?」我跌坐在地,想不通緣由。



    「婉蓉,朝政之事,遠非你眼見之事。南疆的事,皇上與東宮,早就貌合神離。」大哥拉起我的胳膊,安撫我坐好。



    「行了,事已至此,多言無用。婉蓉,隨我入宮。」父親揮袖喊我,遞給大哥一枚棋子。



    皇上知曉此事後,雷厲風行,手段狠辣,直接命人暗殺三皇子,扶七皇子上位接替三皇子之職。



    皇上下令時,我與父親皆在旁陪侍,可他卻絲毫不避諱,殺氣騰騰陰狠毒辣,絲毫看不出他是在殺戮自己的親兒子。



    這便是皇家的手段麼?沒有父子,沒有感情,只有權利鬥爭裡的你來我往。



    「婉蓉,在想什麼?這樣出神。」皇上突然發問於我,語氣柔軟和煦。



    「臣女拜服,陛下慧眼如炬。」我將頭埋得更低,冷汗直流。



    「朕只是信姜家的忠心罷了,無論何時都信。你如今年歲也不小了,還是做朕的兒媳吧。朕的七皇子學習上最用功,樣貌上生得最好看。」皇上敲著桌角,像在閒話家常。



    「皇上,七皇子不過十四,如何能擔得起這樣的重任,請皇上三思。」父親拜倒,聲音帶了些哽咽。



    「不要緊,朕會親手教他。你也會的,是不是?姜丞相?」皇上仍在敲打桌角,語氣不急不緩。



    「臣誓死追隨皇上。」



    「臣女謝皇上隆恩。」



    皇上的一句「姜丞相」等同許了姜家恢復昔日盛景,我與父親自是願聽安排。



    七皇子,我上次見他時還不過是總角童子,瘦弱儒懦,總站在眾皇子的末尾。



    他雖娶親早,卻也還是未曾束髮的少年。真的能當得起皇上賜下的大任麼?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姜家與東宮的仇怨了結,指日可待。



    三皇子一死,朝堂大變。



    眾臣紛紛上書說七皇子難以承擔大任,請皇上收回成命。



    皇上直接不理朝政,而七皇子,確實也如眾大臣所說的一般,難當大任。



    資質平庸,頂撞皇帝,不尊老臣,甚至胡亂應付差事,讓宦官為其代筆,與一直仁孝卓越的東宮太子形成鮮明對比。



    正中東宮下懷。



    死了一個笑裡藏刀不好掌控的三皇子,來了一個什麼都不懂一身把柄的七皇子。



    人在高興的時候,會放鬆警惕,皇上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七皇子十五歲生辰那日,皇上給我們賜了婚。



    宋睿澤到底沒有沉住氣,深夜到訪。



    我一早料到他會來,來演情深似海此生不悔的戲碼,所以特意寫好了一篇文書等他。



    「良謹,我有辦法的,你不用嫁給老七那個渾人。」甫一進門他便抱住我喘氣,冷硬的袍子硌得我很難受。



    「又是去給你做小的法子麼?是啊,誰敢搶東宮的小妾呢。」我沒有推開他,只是木木地站著任他擺佈。



    「只是暫且委屈你,最多一年,不,半年,我要封你為後。行最隆重的儀禮,償還你受的這些委屈。」他見我不掙扎,便擁緊我親吻我的頭髮。



    我心內一驚,再有半年之數,他便有名利雙收的辦法了嗎?



    若真是那般,那姜家就永無翻身報仇之日了。



    「你怎麼封啊?你的太子妃呢?皇上呢?皇后呢?你作何解釋啊?」我掩下驚心動魄的權謀思量,伏在他的懷裡輕聲抽噎。



    「母后一直屬意於你,其他人,沒關係的。良謹,你信我,定會封你為後。」他放開我,捏著我的肩看著我的眼睛承諾。



    如今的情狀,我自然信,勢大如此,還有什麼是他做不到的麼?



    一手遮天,翻雲覆雨,不過如此。



    其他人,沒關係的。



    這話裡的意思很深,真到了那個時候,怕是其他人都得死了,自然就沒關係了。



    「良謹,看著我。」他抬起我的頭,要我聽他再說一次。



    「嗯,我也有辦法的。」我掙開他的手,擦乾眼淚吹熄燈,輕輕說了句,「今晚留下來陪我好麼?」



    然後親手為他寬衣解帶,引他向床上走去。



    「良謹,你……」他喊了我一聲便輕吻我的臉頰,最終擁著我吻在了我的唇上。



    我只覺得噁心,很噁心,像一條冰涼黏膩的蛇在我臉上唇上蠕動。



    「好了,睡吧,明日你還要上朝。」我以手阻他,安靜地閉上眼。



    「我會給你最好的,一輩子都給。」他也閉起眼,嘴角帶笑。



    你負了我那麼多次,現在竟口口聲聲說給我最好的?



    我睜眼看他的側臉,冰涼的淚水劃過臉龐,心酸悲憤。



    夜半十分,我摸了摸枕頭冷笑,這粟玉枕統共溼了兩回,一回是他的淚,一回是我的淚。真是奇怪,我們這般互相算計又如何垂淚至此呢?



    四更天,我推他起來,他迷迷糊糊喊著:「良謹真好。」



    好。上朝後你便知道我有多好。



    午後我便聽聞,仁孝太子一篇《勸弟書》寫的是慷慨激昂義正辭嚴,上達父子之情,下陳兄弟恭孝。不僅勸弟弟順承父親之意,還屈太子殿下之尊要為弟弟做主婚人。被皇上當場讚了英明,即刻頒行天下,讓所有兄長都學習太子的仁孝。



    昨晚我要他留下的目的,便是用我親手所作的《勸弟書》替換他呈給皇上的文書。



    我自開蒙,便是由他親手教字,自是最懂他的筆跡。沒有人會異議,他更不會,他捨不得「仁孝」之稱。



    如此一來,我與七皇子的婚事絕不會有人再行破壞。



    父親派更多的人接著查東宮把柄。皇上愈顯荒淫,七皇子打著去妓院散心的名號替換東宮的暗樁,大哥親自帶人去漠北尋鎮北將軍一家來助。



    一切都驚心動魄卻也有條不紊。



    我經常獨自坐在密室裡,擺一盤棋,一遍遍推演半年後或者一年後的情狀。



    十九年了,我三次待嫁,還是沒能如願嫁給他。



    一個人到底能忍受多少辜負?為何我們之間都已勢不兩立不共戴天,我還是會時常想起他?



    冰涼的棋子在我指間靜躺,我突然將棋子摔在地上告訴自己,不該婦人之仁,不該兒女情長。



    畢竟很多次,他也是這樣擇我做了棄子狠狠摔在地上,毫不憐惜。



    大婚在即,良妃娘娘召我入宮,人前時她一如當年的皇后娘娘,拉著我的手讚我聰慧美麗。



    人後她卻不怎麼熱絡,到永壽宮後她默默喝茶並不理會跪地行禮的我。



    我知道這是她在使下馬威,只是越發知禮地跪著,不敢出半分差錯。



    「為人妻,為人母,最在意的就是自己夫君子女的性命。若是心腸歹毒,對夫君子女行謀害之事,最終會落下個天打雷劈的下場。比如,當今皇后。」良久之後,良妃娘娘用力扣下茶碗,一字一頓。



    「哦?你還不知?也難怪,這種事情怎麼好髒了陛下的口,本宮說與你聽吧。」儘管我從小就在練如何喜怒不形於色,還是被良妃娘娘一眼看出心內的驚異。



    其實仔細想來也不用如何驚異,中宮皇后與東宮太子母子相依,一丘之貉罷了,有什麼事情是他們做不出來的呢?



    「中宮與東宮一直有恃無恐,就是因為他們給皇上下了毒。若不是本宮發現得早,那毒皇上再吃下去,不出半年這天下就成了他們的了。」良妃娘娘說得極慢,一邊說一邊看我的臉色。



    瞬間,我將所有事情都串聯了起來。怪不得皇上下令誅殺三皇子之時那般果斷決絕,怪不得宋睿澤會對我承諾半年之數。



    原來他們一早就對皇上設下了這般死謀。



    「從前的三皇子,他母妃死得早,他便與那對母子沆瀣一氣,製毒運毒下毒,他們配合得極好。婉蓉,你起來說說三皇子該不該死?東宮該不該死?中宮該不該死?」良妃娘娘扶我起身,直直望著我的眼睛。



    「婉蓉不知朝政,只知皇后確實不配母儀天下。」我站起身來低下頭,不卑不亢。



    「你福氣重,終有一日能夠母儀天下。」良妃娘娘笑了,不斷試探我的立場。



    「臣女當竭盡全力,幫扶七殿下,願母妃寬心。」我又跪下身,喊了她母妃。



    良妃娘娘並未為皇上生下過一兒半女,卻在宮中長年屹立不倒,撫育羅家後人與七皇子。今又參與著奪位之爭,自是不能小覷,更不能怠慢。



    所以我便很直接地表明自己的立場,那一聲「母妃」裡沒有尋常女兒家的嬌羞模樣,倒是像極了男子之間的君臣模樣。



    「快起來,你也是可憐孩子。這些天,難為你聽那許多混賬話了。」她的聲音變軟,示意我坐下。



    閒話許久,我從永壽宮出來已是午後。



    宋睿澤照舊藏身在我回姜家的馬車裡。



    「自己弟弟大婚在即,你不好好在東宮琢磨主婚辭,卻偷潛在弟妹的馬車裡,不符合你的身份吧?呵,仁孝太子。」我坐穩後便冷笑著譏諷。



    「沒關係的,你一直都是這樣愛鬧,我會原諒你,你只能是我的……」他反反覆覆只是看著我說以後,不斥我換了他的文書,也不問我對他餘情幾何。



    「宋睿澤,你記得來,與我主婚,畢竟是你親手將我推到別人身邊的。」我打斷他的絮絮叨叨,笑中帶淚。



    「也是你讓此事毫無迴轉之力,是我低估了你。良謹,再喚我一句小花吧。下一次,可要半年之久啊。」他竟然掏出一塊桂花糖,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樣哄我吃下。



    我拿過他的桂花糖扔在地上狠狠碾碎道:「這種破糖,吃了容易腦子發昏,識人不清。我第一次看清禽獸面,便戒了。」



    「良謹。」他嗔怪一聲矮下身,撥開我的腳去奪桂花糖。



    大婚那日,宋睿澤到底沒有來,而是很合時宜地病倒,皇上另擇人主婚。



    我頭蓋龍鳳錦帕,身著大紅嫁衣,手握如意寶瓶坐上了八抬大轎,一路上吹吹打打的樂聲掩住了眾人非議。



    長街鋪紅綢,喜竹聲聲響,落眼之處皆是大片的紅,我思緒如飛卻無關婚嫁,今晚的七皇子府裡少不得謀劃與交易。



    千匝紅線繞檀園,萬縷金絲纏高牆,經緯交織糾纏不清,這一場盛世謀略像是落幕也像是開場,浮浮沉沉的眾人在婚宴上來回穿梭,不知立場幾何。



    七皇子向我伸出雙手,遞給我一個精緻的檀木百子福壽盒,盒裡裝著一方小而精緻的玉印。



    我淺笑,任憑淚水滑落,復又深吸一口氣接下那個木盒與七皇子一齊高呼:「夫妻同心,相互扶持。」



    禮成。



    宋睿澤,從此以後,我們不死不休,卻也,再無瓜葛。



    2



    大婚之日,我發現我的夫君不能人事。



    此後醫侍碧娘再三確診,我多次試探,他依然只是尷尬地笑笑,道一句:「如今形勢詭譎莫變,我們不適合有孩子。」



    他是與太子爭位的皇子啊,我姜家用盡心思押寶在他身上,他怎麼可以,沒有開枝散葉的能力?



    仔細沉吟過後,我並沒有將此事告知他人,只要能讓東宮宋睿澤不得安生,七皇子能否開枝散葉都沒有關係,總歸,我是能生下孩子的。



    淺笑安然,眼角眉梢都是算計的神色,曾幾何時,我也是天真懵懂的少女。



    是宋睿澤,一步步將我推給他人,一步步將我變成陰詭毒婦。



    「皇子妃,該往宮裡去了。」君梅扶著我的臂肘,輕聲示意。



    我不再對著門楣上掛的大紅燈籠出神,徑直上了轎子。



    皇上、七皇子與姜家都心知肚明,宋睿澤很快便會動手,博弈之間陰謀重重,驚心動魄,此番召我入宮便是商議眼前事宜。



    七皇子雖一直是扮豬吃虎的角色,不論表面上有多麼荒唐,但日益權重的跡象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東宮自是不可能不疑心。



    「婉蓉,你覺得老七該如何荒唐,才能讓東宮更安心?」皇上閉眼開口,連太子也不願相稱直呼東宮。



    「回父皇話,古人云成家立業,若家不和則業難立。婉蓉想,若七殿下能演這麼一出,東宮便能安心。」我看著良妃娘娘的臉色斟酌地回話。



    「如此一來,便要委屈你了。你年紀輕輕可受得住?」良妃娘娘適時開口,對著我讚許地笑了笑。



    「朕已擬下密詔,來日老七登基,你為皇后,你父親收著呢。」皇上突然睜眼微笑,直直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