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之巔】神軀殉魔道

    那是誰的影子?

    面目是混亂的,空洞的,扭曲的,茫然的。

    殘忍的。仁厚的。

    “讓他們回家吧……楚仙君……”

    金光中的倒影驀地消失了。

    因為腦中太過混亂,楚晚寧過了一會兒才發現原來是因為木煙離用盡了所有的力量,靈核也已經碎了,她重新恢復了原來的樣貌,只有一雙漆黑的眼眸。望著他。

    甲冑盡除,絕路無生。

    她再也不能是那個冰冷高傲的神之後嗣了,此時那雙眼睛就像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女性。

    為自己的弟弟,為與自己種族相悖的魔族之裔,哀求著。

    “讓他們走吧……”

    她說著,手上的劍光驀地消失了,因為承受不了先前這樣激烈的鬥戰,在靈流熄滅的須臾就碎成了粉末。

    “求你了。”

    木煙離自高空墜了下去,白金色的衣袍在身後招展如蓮。

    她的腰際仍繡著天音閣的法秤圖騰,那代表著正義與光明的紋章在暗夜裡熠熠生輝。

    天音浩蕩,不可有私。

    天音之子,不可有情。

    天音渺渺,不可瀆神。

    天音有憐,以敬眾生。

    這一段唱吟詞,她從小念到大,閉著眼睛睜著眼睛都像枷鎖一般困禁著她。

    她自降生起,學會的第一句話既不是爹爹,也不是阿孃,而就是這唱詞的開頭四字,天音浩蕩。

    每日誦千遍萬遍,跪在神明聖像前反覆祝禱。

    不可有私……不可有情……不可瀆神……以敬眾生。

    她第一個有印象的誕辰日,那位毫無溫情的父親送給了她一盒捏的精緻的泥人,繪著彩漆,落著金沙,錦盒一打開,眉眼彎彎都朝她笑著。

    “哇——真好看!”

    父親淡淡地俯望著她:“喜歡嗎?”

    “喜歡!”木煙離欣喜地仰起頭,內心彷彿有萬朵煙花綻開,“謝謝阿爹!”

    那個被她稱作阿爹的男人只是抬手,摸了摸她的頭,然後從女孩手中將錦盒拿過——

    然後,當著她的面,砸碎在了地上。

    “鏗!”瓷泥落地是這樣的聲音。

    泥人不會說話,還是眉眼彎彎,笑眯眯地看著她,只是笑痕皸裂了,面目破碎了,木煙離原地呆愣一會兒,才驚恐萬分地哭了出來,想撲過去搶自己的泥娃娃。

    一隻繡著公秤圖騰的白色鞋履踩落。

    咯吱細響,毛骨悚然。

    像是娃娃們的天靈蓋就此碎裂……

    父親挪開腳,女孩面前是一地支離破碎的灰屑。

    明明之前,它們還排著整齊的隊伍,在衝她憨態可掬地笑……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不是送給她的誕辰禮嗎?她是哪裡沒有做對,哪裡惹爹爹生氣了,所以連累了這些泥塑的小生靈無辜死去。

    “天音之子,不可有情。”男人在大哭的女孩面前,極盡冷漠,“喜歡就會失態。喜歡就會失公。你是天神後嗣,主宰人世正義……為父給你真正的禮物,是教會你,永遠不該對任何一樣東西,說出‘喜歡’二字。”

    不可有私……不可有情……

    不可有私不可有情不可有私不可有情——邪咒般在她腦內撕裂!香爐出煙寶相莊嚴頌宏聲起——天音——浩蕩——

    多少長夜裡她抱著腦袋近乎癲狂,她在錦被羅帳裡無聲地嘶叫。

    找不到出路。

    找不到答案……

    爹是什麼?孃親又是什麼?

    她曾經想去擁抱生母林夫人,可是林夫人是個瘋子,拿剪子扎她,扎的她雙手滿是窟窿,甚至把剪子戳向她的咽喉……

    不可有私。

    不可有私!

    痛不欲生的暗夜裡,她一個人跪在神像前,口中誦唸不可瀆神,心中卻咒怨恨不能將這神像擊碎做殘渣粉末!

    就這樣從女孩變成少女,從少女變成女郎。

    身後跟著跪了上千人,念著她早已爛熟於心刻入骨髓的唱吟詞:“天音浩蕩,不可有私……”

    有時候如瘋如魔,肩背發顫,幾乎要長身而起,揮劍將天音閣所有人斬做肉泥再一死了之。

    可是這個時候,耳邊卻又好像忽然響起了一個溫和柔美的聲音,很甜,很年輕。那聲音在輕輕地對她唱:“蘆葦高,蘆葦長,隔山隔水遙相望。蘆葦這邊是故鄉,蘆葦那邊是汪洋。”

    她睜開眼睛,天光自神像之後灑落,斑駁照在地上。

    那時候已經是天音閣主的她,怔忡望著這一地斑駁碎影,彷彿在這歌謠聲裡,看到了忘川蘆蒿,花絮飄揚。

    一個女人立在蘆葦中央,朝她彎著眉眼微微笑著伸出手。

    “蘆葦這邊是故鄉……蘆葦那邊是汪洋……”

    “阿媽……”她喃喃著。

    她稱呼林夫人是孃親,畢恭畢敬。只有對一個人,她才稱阿媽。

    那是她的繼母,也是從小帶大她的嬤娘。或許旁人會不明白,她為什麼不恨這個女人鳩佔鵲巢。可是那些人永遠不會明白——

    在她黑白如柵格的生命中,只有華歸夫人在的那短短數年,她有過歡笑,也有過柔情,有過溫暖的懷抱,也有過甜蜜的親情。

    說來也不會有人信。

    華歸哄她睡覺的這一曲蘆葦謠,是她人生中,除了天音浩蕩之外,唯一聽過的唱吟曲。

    只有這一曲,鎮了她一生心魔,也成了她一生心魔。

    “木姐姐!!!”

    耳邊好像聽到弟弟華碧楠在驚叫。她從來也沒有聽過他這麼失態的聲音。

    但她管不了那麼多了,她用最後的一絲靈氣,減弱了自己落地時的勢頭。不過這並不是為了求生。

    她咬著牙,沿著殉道之路,一步一挪,蛆蟲般爬到最邊沿。

    然後——

    在誰都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的時候,她憑著僅剩的氣力,猛然投入了魔橋邊沿!

    “木煙離,自願殉道,願爾等得償夙願,終能歸鄉。”

    師昧見此狀,竟是欲瘋欲狂,他撲過去,可是已經遲了,木煙離最後回頭看了他一眼。

    這個女人一直冷冷淡淡,神情並不多,連皮膚都透著股霜雪寒氣。

    可是這一刻,她卻朝著這個同父異母,甚至種族相斥的弟弟嫣然一笑,竟是百媚縱生。

    她眉眼彎彎的,仰面倒了下去。

    “姐——!!!!!!”

    木煙離笑了,目光望向天穹,這個不動聲色不動情緒的女人,朝著叩拜了千萬次的茫茫高天,說道:“去你媽的不可有私。”

    那橋身瞬間又起一道紅光,殉道之路的猩紅色火焰迅速裹捲了她全身。被烈火吞噬之前,她極力望了一眼魔域大門的方向。

    她好像聽到那巨門之後傳來的聲音了,是溫柔的,是阿媽在夏日的涼榻邊給她搖著輕羅小扇,慵慵懶懶地唱——

    “蘆葦高,蘆葦長,隔山隔水遙相望。”

    蘆葦這邊是故鄉,

    蘆葦那邊是汪洋……

    “木閣主!!”

    “木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