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我與薛蒙……

    “……”

    墨燃頓了片刻,掙開他的手,去桌前提起漆黑的鑄鐵壺,一人一杯,斟滿。

    而後他才掀起眼眸,說道:“如果我們不是在找桂花糖年糕,還能是在做什麼?”

    “你——”

    “師尊輕易不會誆你,你不信我,總也得信他。”

    薛蒙似是被捏住了七寸的小蛇,擱在膝頭的手微微痙攣,而後驀地低頭道:“我沒有不信他。”

    “那就喝茶吧。”墨燃嘆了口氣,“成天想些什麼呢,都是些有的沒的。”他低頭,吹了吹蒸騰的熱氣,氤氳水霧中,他的面容顯得那麼英俊,卻又有些模糊不清,如鏡花水月,教人看不真切。

    八寶茶溫熱,口感鹹醇,薛蒙慢慢地喝了幾口,感覺那汩汩熱流讓狂亂的心跳漸趨冷靜,他把茶都喝完了,杯子裡仍有餘溫未散,在嫋嫋冒著熱氣。

    薛蒙低頭,忽然怔怔地,像是在對墨燃說,又像是自言自語:“我真的是太在乎他,才會想那麼多,一點點風吹草動,我都……”

    “我知道。”墨燃說,“我也一樣。”

    薛蒙側過臉,望著他。

    墨燃靠著亭柱,杯中茶未盡,他又飲一口,而後道:“方才還因為這個,誤會了師昧,你至少比我好些,不至於那麼衝動。”

    薛蒙略奇:“難怪見他跟你說了沒兩句就走了,你誤會了他什麼?”

    “……不說也罷。”墨燃苦笑,“我比你還能胡思亂想。”

    薛蒙皺皺鼻子:“他是個可憐人,饑荒中人們易子而食,如果不是被爹爹救回來,他都要成了饑民鍋裡的肉了……師昧一直待你挺好的,你可別欺負他。”

    墨燃道:“嗯,我知道,先前也是一時激動,以後不會了。”

    兩人在亭中守著楚晚寧,一言一語,不鹹不淡地聊著。

    這種感覺很奇妙,墨燃望著月光下,薛蒙那張俊秀的,有些天生傲慢的臉,就是這個人前世在自己胸口開了個窟窿,後來每一次見面都伴隨著淚與血。

    沒有想到他們還能這樣心平氣和地說說話,月下荷塘,烹茶煮酒。

    是的,煮酒。

    茶喝完了,薛蒙也沒打算走。

    墨燃就又熱了一壺酒,小酌幾杯,權且伴話,只要不醉,都是無傷大雅的。

    但他似乎高看了薛蒙的酒量。

    他們師徒四人,千杯不倒的是楚晚寧,自己也算湊合,師昧的酒量就很差了,但最無可救藥的是薛蒙。

    兩小杯梨花白,這個人就有些暈頭暈腦,講話也大舌頭了。

    墨燃擔心惹禍,忙把酒都收了,不再給他喝。

    薛蒙意識雖混沌,但也還沒全失,還是清楚的,臉紅彤彤的,笑了笑,說:“收起來好,我……我是不能再喝了。”

    “嗯。”墨燃道,“你快回去歇息吧,自己能走嗎?不能走我傳音讓伯父過來。”

    “哦哦,不用他過來,不用他過來。”薛蒙笑眯眯地擺擺手,“我自己能走回去,還認路的。”

    墨燃不放心,伸出一根手指放到他面前:“這是幾?”

    “一。”

    又指指楚晚寧:“這是誰?”

    薛蒙笑了:“神仙哥哥。”

    “……好好說話。”

    “哈哈,師尊啦,我認得的。”薛蒙抱著柱子笑道。

    墨燃蹙著眉頭,暗罵薛蒙這傢伙的酒量怎麼一年比一年更差,仍不安心,又指自己問他:“那我呢,你看清楚,別開玩笑,我是誰?”

    薛蒙呆了一會兒。

    時光彷彿在這一刻與舊影重疊,當年孟婆堂除夕之夜,薛蒙也是醉了,認得師昧的臉,說楚晚寧是神仙哥哥,而後瞧著墨燃,哈哈笑著說墨燃是狗。

    墨燃不動聲色地望著他,準備他如果再開口說一句狗,就先偷偷把薛蒙摁著揍一頓,然後再叫薛正雍過來把這小醉鬼領回去。

    但薛蒙望著他,呆呆望了好一會兒,臉上也不知是什麼古怪表情,最後嘴唇張開,微微嘟起,似乎是要發“狗”這個音。

    墨燃打算伸手捂他的嘴。

    “哥……”

    尚未抬起的手僵住了,薛蒙目光朦朧地望著他,慢慢地,小聲地,喊了一聲:“哥。”

    墨燃愣了一下,彷彿被蜂刺蟄中,刺痛瀰漫成劇痛,劇痛又因那劇毒而變得麻酸。他喉頭阻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怔愣地望著薛蒙的臉,年輕的,傲慢的,意氣風發的五官。

    在這張臉龐上,墨燃見慣了仇恨,憤怒,鄙薄。

    卻從來沒有見過他此刻的神情。

    薛蒙摩挲著自己腰間的龍城佩刀,那是墨燃不惜艱險斬下大妖精魅,奪了極品靈石,送來替他融嵌的。

    沒有這把刀,他或許就奪不下靈山大會的第一,沒有這把刀,他或許就只能淪為籍籍無名的修士,揹負仲永之傷。

    他清醒的時候,出於這樣那樣的原因,出於自尊與顏面,他從未好好跟墨燃說過一個謝字,但他其實很難受——每日擦拭著龍城的時候,都是心緒萬千,百感交集。

    尤其是儒風門回來之後,知道是墨燃從徐霜林手下救了自己,薛蒙就更是煎熬,醒來之後,聽說墨燃和楚晚寧仍下落不明,他失聲痛哭,人人都以為他只是在哭自己的師尊而已,只有薛蒙自己清楚,那天晚上,他抱著龍城佩刀,躺在病榻之上,望著黑暗,嘶啞地說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