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十八 作品

76、076

    生怕看見母子相殘的畫面,兩個主任趕緊放下東西,給安文野遞過一個獎狀:“安文野小朋友,你在初賽中表現優異,這是區政府和教委會對你的獎勵,希望你再接再厲,在接下來的複賽中好好表現,給咱們區爭光。”

    安文野接過來看了看,“謝謝伯伯。”其實她更關心牛皮紙信封裡是多少錢哦。

    “這是給你的五十元獎金,還有一點生活用品。”十斤清油呢,可不少!

    還有一些作業本鉛筆之類的,那也是剛需,這家裡可是個個都用得著的,安然謝謝他們。

    人一走,大院就炸鍋了,小貓蛋居然考個試的工夫就給家裡掙回這麼多東西!這簡直是小搖錢樹啊,誰說讀書沒用的?這不就有用了嗎?一個月的工資,加夠吃好幾個月的油,這不是錢是啥喲?一個個想起就得把自家那幾個不成器的臭小子罵一頓,看看人家安文野才幾歲就知道給家裡掙錢了,你們一天天就跟豬一樣吃了睡睡了吃的。

    小貓蛋可不知道別人怎麼說的,她當天下午就拉著媽媽上百貨商店,大手一揮給媽媽買了一條超漂亮的連衣裙。當然,安然雖然開心炸,但也不捨得花太多閨女的錢,只花了跟鐵蛋一樣的三十五塊,剩下十五塊扯了幾塊布,答應給小丫頭做一條最漂亮的仙女裙和兩雙花邊襪。

    宋致遠回家,看著一身嶄新的妻子:“今天發工資了嗎?”

    安然挺挺胸脯:“鞋子我兒子買的,裙子我閨女給買的。”

    “小貓貓哪來的錢?”

    “獎金啊,她拿了五十塊獎金,可牛吶。”

    宋致遠滿臉喜色,掩飾不住的期待,“那……”

    安然故意裝聽不懂,“那什麼,你倒是說啊,吞吞吐吐幹啥?”

    “那我的……她給我買了什麼……”

    安然一臉平靜,其實肚皮都快笑破了:“你啊,哎喲,忘了。”

    宋致遠臉一垮,他的小貓貓忘了嗎,那天可是老父親陪她考試,馱著她等成績的啊。

    這是他第一次表現出這麼強烈的失望,安然喜滋滋的看著,後來還是不忍心,“哎呀你放心吧,你閨女可唸了一路呢,說複賽她要好好表現,到時候要用複賽獎金給你買皮鞋呢。”似乎誰也沒懷疑她複賽拿獎這件事。

    “真的?貓貓真這麼說?”

    “不信你問你的貓貓去。”貓貓貓貓,可真肉麻的。

    宋致遠摩拳擦掌,那個不久前還需要他給把屎把尿泡奶粉的小貓貓,居然就會給他送禮物了,這是怎樣一種驚喜?怎樣一種成就感?這種成就感足以消除他幾年的疲憊和失意,這肯定是上天送給他的禮物,天大的禮物。

    “哎呀瞧你出息,你閨女現在主意可大著呢,我說你缺褲子,給買條褲子吧,她還嫌便宜,要買一雙跟我裙子等價的皮鞋。”

    小貓蛋:今天也是端水大師·貓貓呢。

    宋致遠高興了一會兒,忽然想起正事:“對了,過幾天我要出差一趟,大概兩個月才能回來。”

    “去哪兒?”

    “海城。”宋致遠覷著她臉色,“不過你放心,我就是去學習和研討。”

    安然似笑非笑:“怎麼,還怕我生氣啊?你母親你要孝順那是你的事,反正別影響咱們小家庭的生活就行。”

    宋致遠嚥了口口水:“那我……給多少錢合適?”

    “你覺著多少合適唄,你母親生活條件怎麼樣,有退休工資嗎?還有別的兒女嗎?平時身體怎麼樣,生病多嗎?”

    “有工資,我還有兩個哥哥三個弟弟一個妹妹,身體好。”

    安然瞪大了眼睛,早想到他應該還有兄或者弟,要是沒有兄弟在跟前盡孝,老太太怕早就殺但陽城來了。

    可打死她也沒想到居然還有這麼多啊,姊妹七個,那真是很能生的大家庭了,他這個老三夾在中間,爹不疼娘不錯很正常。

    不過,既然他母親有退休工資,又不常生病的話,確實是養老壓力不大,用不著給太多,“那還是比去年正月多點,給一百吧。”

    宋致遠鬆口氣,這倒是不少了。

    安然拿出兩百塊,一百給他孝敬,一百說好是給他出差在外花用的,雖然公幹是包食宿路費的,但難保他不會有個急用,本來只想給十塊的,但知道他不會亂花錢,安然還是特別大方的給了一百,說好花不完可得一分不少交回來的。

    因為火車票訂的是第二天下午六點半的,安然幫他簡單的收拾了一個行李包,這人對穿的沒要求,只要乾淨就行,九月份天氣還有點熱,於是準備三件襯衫三雙襪子就行,褲子兩條,外套一件,再加三條換洗的內衣褲,也沒多少。

    怕他用不慣賓館的毛巾,正準備裝一條嶄新的勞保毛巾進去,身子就被人一把抱住。

    要走了,而且一去就是兩個月,他自然得飽飽的“吃一頓”啊,趁著倆孩子不在,小兩口來得很放心,也很舒心。反正,安然是挺舒服的,畢竟他技術越來越好,也越來越瞭解她的狀態嘛。

    第二天一早,鐵蛋照常跟妹妹一起去學校,親眼看著妹妹走進教室,他才繼續往前走,到小學去。安然到單位坐了會兒班,眼看著沒啥事,就去市場買了只鴨子和三斤後臀尖,給他做成醬鴨子和酥肉,用罐頭瓶一裝,油紙一包,能夠帶上火車,去了那邊也能多吃幾頓,因為都是用熟油泡著的。

    可她剛把東西做好,宋志遠就神色肅穆的回來了,進廚房“嘭”一聲把門砸上。

    安然一愣,他從來不會摔門啊,“這是咋了?”

    宋志遠臉色又青又白,眉毛死擰,一雙眼睛通紅得可怕。

    安然心頭一緊,“出什麼大事了嗎?”

    宋志遠什麼也沒說,抱著她,把下巴支在她頭頂。

    他的手勁很大,彷彿要把她掐進身體裡去,安然能感覺到頭頂的震顫,一會兒就有眼淚一滴又一滴落下,先熱後涼。

    他從嗓子裡擠出一句話,哽咽著。

    安然一愣,忽然明白過來,心頭一痛,渾身籠罩著一股巨大的悲痛,一代偉人,離開了他熱愛的人民,再也不會回來了,再也看不見他的人民不用向帝國主義買戰機了,再也看不見他的人民不僅站起來,還會富起來,強起來……這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時代的巨大損失。

    但這個消息是上級優先通知宋志遠的,讓他先別去海城,把火車票改簽到京市去的。他們不能告訴任何人,甚至他還要隱藏起傷痛,給外界造成一個平靜無波的,“按時去了海城”的假象,以免造反派做最後的垂死掙扎……拿他開刀。

    哭過一場,他什麼也不願帶,也沒心情吃,就這麼啃了兩個饅頭,坐上車走了。

    安然擦乾眼淚,走出去還得正正常常的,下午來到辦公室,大家都還不知道這個事,依然該工作工作,甚至還打算開個會。安然估計著廣播也就下午的事了,讓賀林華別開了,改天吧,當然藉口是她今天不舒服。

    賀林華也很善解人意,以為她是例假痛,給送了一點紅糖來,“這是林豐給的,說是加了紅棗汁兒熬的,我嘗過,對咱們女同胞挺好的,你快嚐嚐?”她要不是手不方便,還想給她泡上呢。

    安然壓根笑不出來,整個人彷彿被抽空了力氣,軟軟的靠在板凳上,“不用,我休息一會兒就……”

    忽然,話未說完,忽然門被人一把推開,楊芳芳驚慌失措:“誒誒你們聽見沒,聽見廣播沒?”居然是前所未有的恐懼與難以置信。

    隔壁就是學校,工會的廣播已經壞了有段時間了,平時都是聽隔壁小學的,剛她們關著門說話,還真沒注意,此時門一開,廣播裡那沉痛的哀樂卻是分外清晰:“……同志,在患病後經過多方精心治療,終因病情惡化,醫治無效……”

    賀林華正努力用兩個手臂合攏抱著的紅糖罐子,忽然就“啪嗒”掉下,摔成了碎片。

    楊芳芳眨巴眨巴眼,哽咽著說“不可能不可能”,人跑出去,發現各個辦公室陸續有人跑出來,有的喃喃自語“是真的嗎”,有的直接嚎啕大哭,還有的踉踉蹌蹌好似腿不是自己的……安然終於可以放聲大哭,放心的,悲痛的大哭。

    ***

    接下來,安然的工作忙得不像話,所有工作人員自發換上黑衣服,沒有黑的,就在手臂上戴朵白話,她們這群悲痛的婦女,得組織全市悲痛職工一起悼念,除了聽廣播就是肅立,默哀……當然,因為所有人都悲痛,做什麼事都很有秩序,她們也不需要做什麼,就統計各單位人數、場次就行。

    可饒是如此,安然還是累垮了。

    直接在工作崗位上累昏過去,昏過去之前她還記著告訴同事千萬別送她去醫院,這時候全社會都在悲痛,就讓他們盡情的悲痛吧,有的單位譬如房家兄弟倆直接進入一級戰備狀態,槍都是上滿了子.彈的。

    她知道自己不是什麼大毛病,就是累的,回家休息半天就好了。大家都以為她是被工作累倒的,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一面傷痛,一面擔心宋致遠,一面還得提防別人來調查宋致遠找他們麻煩。

    鐵蛋和貓蛋這幾天也不好受,哭得眼睛都腫了,參加完學校組織的追悼會回來發現媽媽累倒了,小貓蛋就哭兮兮的站在床前:“媽媽你要吃什麼藥,我給你倒水,你快多吃點藥好起來叭。”

    還知道生病要對症下藥呢,感冒藥是感冒藥,肚子痛是肚子痛藥。

    哎喲,安然那一顆心啊,只能摟著她說:“媽媽不難受,不是生病,是太累了,不用吃藥。”

    小貓蛋想了想,“那媽媽你快睡覺叭,睡醒就不累了……我會乖乖的,不吵你。”她哪兒也不去,就在床前守著,像只乖巧得過分的小貓兒,時不時搖一下尾巴,小爪爪蜷縮著,兩隻大眼睛靜靜地看著媽媽。

    心事紛擾,安然一開始還睡不著,沒一會兒卻又睡得香沉,等再醒來的時候,鐵蛋已經端了一碗麵條上來,底下臥著兩個有點焦糊的雞蛋,上頭是一筷子鹹菜,幾片生菜葉子,湯裡還飄著幾朵翠綠的蔥花和香菜。

    安然摸了摸碗的溫度,已經不怎麼燙了,也不知道靜靜地放了多久。她心裡軟得不像話,這兄妹倆就是上天送給她最好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