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晉江

    小燕時洵在孤立和排擠中日漸沉默,他開始學著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和普通人一樣,卻依舊沒有逃過來自父母的哭嚎和咒罵。

    他們指著小小一團的孩童,歇斯底里的哭著問,為什麼自己生出來的是這樣一個怪物。

    他們問,你為什麼不去死。

    孩童清澈懵懂的眼神,也慢慢失去了光亮,變得沉寂而漠然。

    沒有老師會為他撐腰,即便頑皮的同齡人將他推搡著傷害,他也只能一個人默默的縮回家裡的狹小空間,自己為自己處理傷口。

    然而第二天,再用那副沉默寡言的姿態出門。

    小燕時洵從來沒有被來自外界的傷害擊垮,也沒有任何自暴自棄或墮落的想法,他在努力活著。

    即便所有人都希望他快一點去死。

    那時候他還小,卻已經冷眼看盡了人間百態。

    謝姣姣口中錦衣玉食風光無限的驅鬼者……從來就不是他。

    燕時洵是走街串巷,在人最危急和需要幫助時伸出援手的驅鬼者,他幫助人,也幫助鬼。

    馬丁靴從巷道石子路上踩過,青年身姿挺拔,眼神冷漠。

    卻從來沒有拒絕過在絕望裡求助的人。

    即便於必死的困局中,他也能帶著渾身的鮮血傷口,咬著牙生生踏平一條大道出來。

    謝姣姣不瞭解燕時洵,她所說的每一個字,都觸動不了燕時洵的魂魄。

    還有那顆被深深埋藏於冷漠外殼下,柔軟的心臟。

    但是與此相反的是——

    常年與三教九流打交道的燕時洵,見過世間所有最濃烈的感情,瞭解人心。

    也看清了謝姣姣的軟肋。

    燕時洵微微垂下眼睫,唇邊勾起的笑容逐漸擴大。

    “謝姣姣,無論人間還是地府,都沒有完美的驅鬼者和受害者。”

    “你想要復仇,我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既然陽間不還你公道,那就讓鬼魂手刃仇敵,酆都審判。”

    “但是,你為了保護自己,傷害了除你之外的所有人。包括……那些愛你的人。”

    燕時洵長嘆一聲,再抬首時卻沒有看向謝姣姣,而是直直看向了謝姣姣身後的濃郁黑暗。

    “鄭樹木,你在看到謝麟的死亡時,沒有想起些什麼嗎?”

    “忘了對你說了。”

    燕時洵的笑意不達眼底:“你想要讓我救白師傅?抱歉,我拒絕。”

    話音落下,黑暗中有什麼動了動。

    燕時洵咧開唇角,只道:“你想要救的人,那就你自己來救,你想要保護的人,就自己保護。你還沒有死,鄭樹木,你還是個活人——還有太多你可以改變的事情。”

    “所以。”

    燕時洵朝黑暗裡的某個方向聳了聳肩:“放心,我會眼睜睜的看著白師傅被困在這裡,在屬於他的地獄裡永遠受苦。”

    “鄭樹木。”

    他輕聲問:“謝麟和當年的你,可有區別?”

    “從今往後,還有無數個你,無數個謝麟,會遭遇一模一樣的事情。而這些的源頭,都是因為你今日的袖手旁觀。”

    “鄭樹木,你憎恨當年村子裡不肯幫助你和你母親的村民,但是現在,無論是謝麟,還是和我一同前來的那些人,他們又和當年的你有什麼區別?而你,又和那些被你怨恨的村民有什麼區別?”

    從燕時洵的唇間,清晰而堅定的吐出短促的音節,卻鏗鏘有力:“幫兇。”

    黑暗中的身形抖了抖,肩膀頹然垮下,像是痛苦煎熬一般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腦袋。

    而隨著燕時洵一字一句的吐露,謝姣姣的眼睛緩緩睜大。

    她猛地意識到了什麼,趕緊回身往身後的黑暗看去,不可置信的看向燕時洵看著的方向。

    “哥哥……”

    謝姣姣的聲音有些發愣,輕盈得像是一句撒嬌的呢喃,飽含的不可置信和茫然,足以讓任何愛她的人心碎。

    鄭樹木本來想要回答,但剛一開口,溫熱的眼淚就先滑落了下來,滲進嘴巴里。

    鹹得發苦。

    他的喉嚨哽了哽,隨即才勉強整頓好了情緒,從黑暗中走出來,身形籠罩在紅燈籠昏暗殷紅的光線下。

    鄭樹木憔悴而蒼老,比起燕時洵最初見到他時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他失神的看著向自己望來的妹妹,不捨又貪心的用目光描繪著妹妹的面容輪廓,想要伸手,幫妹妹拿走面容上所有的憂思和痛苦。

    老天爺啊……不管是什麼,為什麼都要由妹妹來承受,為什麼不是他?

    當年死亡的不是他,被傷害的不是他,為何他不能代妹妹受過?

    鄭樹木的目光中滿含溫情與痛苦。

    謝姣姣卻根本沒有想到,鄭樹木竟然也跟著一起進入到了她的湖中戲院。

    這裡可以說是她魂魄的最核心,也是她想要殺死燕時洵以此逼退大道的地方,為何鄭樹木會在這裡?

    “妹妹……”

    鄭樹木閉了閉眼,眼淚順著臉頰淌下來,他的聲音沙啞而疲憊:“夠了,妹妹,夠了……無論是什麼,都已經足夠了。”

    “當年父母死亡的仇恨,我已經殺盡了村裡所有人,而無論是沒有保護好你的我還是謝麟,也已經身處於此。”

    鄭樹木聲音顫抖著,睜開眼時再次看向謝姣姣的眼神裡,帶著濃重的哀求:“就讓我們幾人,一起在這裡生活下去吧,行嗎?只有我們,誰都不帶,從此幸福平靜的生活,不理會外面發生的任何事,也不會讓外面的人傷害到我們。”

    “甜甜,行嗎?”

    鄭樹木的身軀止不住的顫抖。

    燕時洵所說的每一個字,都狠狠的砸在了鄭樹木的心上。

    他不由得想起多年前來到這裡的李乘雲,還有在鬼戲中,看到的屬於燕時洵一生的記憶和經歷。

    鄭樹木從來沒有想到過,竟然會有人可以冷漠至此,卻也柔軟至此。

    燕時洵曾經的經歷被投映在幕布上,一幕幕在鄭樹木眼前閃現,他被這些超乎認知的場景震撼到了。

    為什麼,燕時洵不殺了幼年時傷害他的人?為什麼不殺了那些看不起他的人,為什麼不周圍的人畏懼自己再不敢冒犯?

    哪怕,哪怕你與尋常人多相似一點,我也不至於被動搖至此啊……為什麼要做到這種地步,那些有危險的人到底與你何干,你完全可以視而不見啊!

    鄭樹木的內心在咆哮,在動搖。

    他本來只是因為看到了謝麟被妹妹殺死,所以才因為擔憂而跟了進來。

    可沒想到,妹妹本來想完成的真人與木雕偶人的替換,將燕時洵魂魄中的記憶挖掘出來,想要灌輸給木雕偶人。

    卻被他看到了全程。

    這讓鄭樹木不可抑止的想起當年來到這裡的李乘雲。

    那位居士,改變了他從那之後的生命。

    鄭樹木不得不承認,自己和妹妹曾經是完全一致的魂魄,滿心仇恨想要傾瀉到所看到的每一個生命身上。

    但是,李乘雲卻制止了他,說因果自有時,如今已達平衡,該是停下來的時候了。

    鄭樹木不知道為什麼,但是從李乘雲口中說出來的話,天然有種令人信服的力量,甚至看到李乘雲的身影,都會讓人不自覺的安定下來,想要融入雲霧山林,合化天地。

    李乘雲離開的時候,鄭樹木有過挽留,也問過他為何明知前路將死,卻還執著前行。

    李乘雲的笑容如清風明月,朗照江河山川,卻也如野鶴乘雲,青空直上,不是凡人可伸手捉摸。

    ‘因為這就是我的道。’

    鄭樹木眼睜睜看著李乘雲仰頭大笑著邁向死亡。

    就在李乘雲死亡的那一剎那間,春日落雪,枝頭上花苞開了又落,落了復開。

    生與死反覆循環,花瓣紛紛揚揚落下,覆蓋了李乘雲所有的蹤跡,落了他滿身。

    他一身白衣,含笑死於無人的大雪中。

    只有大道見證了他的死亡。

    在李乘雲死亡的那一剎那,天地以生死循環,承認了他的道。

    也令眼見著這一幕的鄭樹木,感受到了來自魂魄的顫抖和驚駭。

    從那一天起,鄭樹木再也沒有傷害過一個生命。

    而現在,鄭樹木再一次見證了燕時洵的一生。

    這對師徒有著不同的成長經歷,卻都有著堅定不曾動搖的道。

    上抵青天。

    熱淚從鄭樹木的眼眶中滑落,他哽咽著,向妹妹伸出了手。

    “夠了……該是停止的時候了,妹妹。”

    謝姣姣看著鄭樹木的眼神從驚愕到憤怒,她不可置信的質問道:“哥哥你現在,是也要背叛我嗎?”

    “有人在傷害我,你卻要和他們站在一方?”

    鄭樹木流著眼淚搖頭,緩步走向妹妹。

    他張開雙臂,將妹妹擁入懷中:“不……妹妹,我永遠都會站在你身邊。”

    謝姣姣的心剛放下,就聽鄭樹木接著道:“但是,正如燕先生所言,不能,不能再有下一個我,或者下一個謝麟了。”

    “我們最開始的目的,就只是復仇而已。本來說好要快快樂樂的一起生活,但是妹妹,我不覺得我們現在的樣子是快樂的,無論是你還是我。”

    鄭樹木抱著謝姣姣的手臂逐漸收緊,甚至讓謝姣姣懷中的小木偶人刺破了他的皮膚,滲出鮮血來。

    但他就像感受不到痛一樣,只是在謝姣姣耳邊,輕聲道:“我會做一個好哥哥。”

    “……如果,有下輩子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