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歸 作品

【第13章】正道魁首 一盞燈與萬盞燈……

一個月的觀察時間十分寬裕,三位奉劍者解決了手頭的事務後,決心將接下來一個月的時間用在考校之上。

因為被選中成為奉劍者,半夏和方衡都從杏園館中搬了出來,在太素山上擁有了自己的住所。雲遲遲則早在半年前便已經住進了太素山,半夏暫時與她同住。

同性之間的關係更容易變得親近,雲遲遲和半夏年齡相近,雙方有意交好的情況之下,兩人很快變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而在經歷了最初的磨合交談之後,三人對彼此之間也有了一定的瞭解。雲遲遲也在相處的過程中深刻地意識到,自己的兩個隊友並不是真的不靠譜,而是真的“什麼都做得到”和“什麼都能學”。

“畢竟要讓別人順服自己,單靠強權與壓制形成的上下關係並不牢靠,別人隨時都可以出賣你。只有自己以身作則,事事都比他人優秀,才能得到真心的欽服。即便有一兩件事落後於人,但也要在大方面上遠勝他人才行。”半夏與雲遲遲閒談時,理所當然地說道,“若在人間,以利益誘之,以權勢挾之,以聲名惑之便能令人為我所用,但這一套在上清界行不通。上清界衡量強者的標準只有修為、才能與品行,修為無法強求,我也不願將自己偽裝成道德完人,那就只能在才幹上遠勝他人了。”

雲遲遲在無極道門長大,和曾經的宋從心一樣,她是自幼受道法薰陶的外門弟子。無極道門不會讓弟子成長為什麼都不懂的白紙,但也不會讓他們刻意接觸權利糾鬥之下衍生出來的權謀心術。對於雲遲遲來說,半夏的故事複雜而又新奇,是她從未見過的另一方天地。

“我在無極道門長大,並未接觸過這些。”雲遲遲盯著自己手中的絹帕,語氣沉靜,在半夏看來,這位同僚身上有修道之人特有的波瀾不興,流水一樣的平靜,“我做不到像你那樣兼顧所有,大部分時候,我的心力只夠我專心一件事情。”

“那很好啊。”半夏難掩欣羨道,“這意味著你生存的地方只需要專心做好一件事便能活下去,這多讓人羨慕啊。”

豪門顯貴走出來的閨秀既要多才多藝,又要兼顧好人際關係與下屬管理,同時還要防備族人的明槍暗箭。半夏也是來到無極道門後才知道以前的自己活得像耕地的牛馬,除了與人勾心鬥角外便別無他事可做。這樣的人生,不要也罷,還不如在道門中來得逍遙快活。

“不要多想了。”雲遲遲嘆了一口氣,將倚在自己身上的半夏放平到榻上,繼續繡自己的手絹,“少思少念,少事少欲。你想得太多,著實不利於修行。”

“遲遲,你在無極道門長大,跟我說一些掌門的事蹟唄。”半夏刺撓著雲遲遲的袖擺,故作可憐道。

“你在通訊令牌上查詢掌門相關的板塊故事,都比我口述來得精彩。”雲遲遲又忍不住想要嘆氣了,她真的不是熱絡多話的性子,但半夏實在太過自來熟,這才讓兩人在短時間內迅速熟悉了起來,“和傳聞說的一樣,十數年前,掌教橫空出世,於幽州外門大比中統帥眾弟子越階斬殺九嬰。受明塵太上的矚目,收為親傳弟子……”

雲遲遲的闡述和她形容的一樣,平鋪直敘,並未摻雜過多的情感色彩。這些描述雖然中肯可觀,但難免有些寡淡乏味。可對於半夏來說,涉及拂雪道君,即便是這樣點無波瀾的話語,也如徐徐展開的史詩畫卷般蕩氣迴腸。

“掌教以前……和遲遲一樣也是無極道門的外門弟子嗎?”半夏託著下巴,道。

“嗯,是這樣。雖然並不在同一位外門長老門下。”專心只做一件事的雲遲遲被迫一心二用,一邊繡道經一邊回話,“不過我也聽說過有位師姐少年老成,小小年紀便能幫長老們帶別的師弟師妹。還有傳聞說師姐生有宿慧,時常語出驚人,一開始時長老們都很頭疼。因為那位師姐據說話都說不清楚時就會抱著長老的腿,一字一句地跟長老辯駁神舟大地究竟是不是圓的……”

“天啊。”半夏聽得眼眸微彎,語氣卻還飽含讚美,“不愧是掌教,果真從小便與眾不同。”

半夏讚了兩句,忽而又直起身,彷彿說悄悄話般在雲遲遲身邊附耳道:“遲遲,你說掌教會不會是天道之子啊?”

“怎會?”雲遲遲被這奇思妙想惹得啼笑皆非,她搖搖頭,道,“誰都不是天生地養的,修士登上天途前也是凡人誕下的骨肉。不過修道者斬卻俗緣,不問出身,過去也就不再重要了。掌教從小就在無極道門長大,無極道門就是她的故鄉。恐怕連掌教自己,也不記得自己的出生地了吧。”

“是嗎?這樣也好,斷得乾淨,也免得有賊子藉此脅迫掌教。”半夏聽著聽著,思路又歪到陰謀詭計上去了,“我雖然有故鄉,但我對故鄉並無太多留戀。倒是方衡,他會站出來成為奉劍者,還真是讓人有些意外啊。”

“方衡,他怎麼了嗎?”

“他在人間很有名啊,即便是我久處深閨,也是久仰大名了。”

那位因拒不改史而被逆黨一根根敲斷十指,後來沉冤昭雪之際,於長街上十步一跪、為“方衡案”中慘死的大小官員請願正名的方太史。

……

“呼”,晚間,桌案前的人輕輕吹滅了油燈。

油燈熄滅,沒有其他照明事物的房間立時便沉入黑暗之中。不過今夜月色皎潔,濛濛光暈自窗外灑落,勉強也能視物。

燈火已熄,方衡卻仍在書桌前靜坐。

雖然上清界有更多便捷通用的照明工具,但方衡還是習慣在夜間點一盞不需要靈力催發、僅有一豆星火的油燈。他有時會藉著那一豆星火翻看書冊,有時卻只是乾坐,乾坐著注視著那燈盞裡微弱躍動的苗火。

在過去的無數個夜晚中,方衡時常這般枯坐,他會靜下心來想一些事,有時卻放空思緒,什麼都不做。

不知過了多久,方衡才緩緩起身,朝床榻走去。今夜將要入夢進入白玉京,他必須早些休憩,畢竟已經與另外兩位同僚約好,三人要在白玉京中相聚。

但許是心上墜了一些心事,越是想要入睡便越是難眠。方衡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白日裡,一丘長老的孫子商和突然向自己問起的事。

小男孩仰著頭,雖然在人間已經是能在外遊學的年紀了。但在方衡看來,那滿臉稚氣的模樣,分明還只是個孩子。

“我絕無質疑方大哥的意思,只是……方大哥,您為何會想成為奉劍者呢?”

是啊,為什麼呢?方衡雙手交握躺在床上,披散而下的長髮宛如流水。他就著月光看著自己的手,曾經枯木般蒼老細瘦的手掌,如今被重新注入生機,變得蒼勁有力。雖然蜷縮十指時那種無力的滯塞感仍然存在,但那跗骨的隱痛卻已經消散無幾。

方衡原是沒準備成為奉劍者的。

離開天心派時,方衡便已經斬卻了俗緣,他心知自己壽數已盡。他真的沒打算尋求長生,當時會去登天梯,真的只是為了在人生的盡頭一窺上清界的風景。

方衡沒有想過自己會在壽終正寢時得以重生。引氣入體之後,方衡返老還童,除了斑白的兩鬢,他與青年人時的自己並無區別。方衡茫然過,無措過,本以為到此為止的人生翻開了全新的、空白的篇章。他就像剛出生的嬰兒,沒有父母的引導,連路都不知道該怎麼走。

“如果不知道該去哪,要做什麼,不如便留下吧。”那時,一丘長老闆著臉,對方衡發出了邀請,“我這裡的小崽子煩人得緊。對了,你會給娃娃換溺布嗎?”

方衡正如他說的,他什麼都會做,什麼都可以學。更何況他在人間也帶過學生,教過徒弟,養過不少流離失所的孤兒。已經辭別徒子徒孫的方衡除無極道門外也無處可去,於是他便留下來,給一丘長老打打下手。他想著,就這樣在這人間清淨地中暗度晚年也不錯。反正他已經辭別了人世,於人間而言,他已經是個逝者。眼下這些平靜的時光,每一天都是偷來的,且過且珍惜。

方衡是這麼想的,他很享受這份來之不易的平靜。

但偶爾的偶爾,午夜夢迴之際,他也會想起無數個人間的夜裡,桌案上點燃的那盞油燈。

他不知道那盞油燈能照亮什麼,或許它根本不能照亮藹藹夜色,甚至最終還是會被風吹滅的。但,方衡想,夜裡有一盞燈,總歸是好的。

方衡閉上雙眼,沉下思緒。他沒有告訴商和,拂雪道君的分神大典,一丘長老邀他同去了。他所行之道以心觀人,以眼鑑實,而他親眼目睹了事件的全部。拂雪道君立言於眾生,而對方衡來說,那些話有如撥雲見日,曉見青空。

以文載道,以史載事;知行合一,不假外求。

——“那便是,我的道。”

……

方衡沉沉睡去,他的思緒浸泡在潮溼的夢裡,有點鹹澀的、熟悉的苦味。然後一張無形的網,將他從苦澀的水中撈起。

他的靈魂悠悠地朝著天空飛去,直到再次醒來,看見那片曾經震撼過他的星海,方衡才從入夢的恍惚中逐漸回過神來。他環顧四周,打量著周圍與他一般飄忽不定的人影,第一次入夢時,方衡還以為自己飄到了天外。白玉京的主人說了許多,方衡依舊把周遭的一切當做幻夢來看待。

星海的不遠處便是巍峨宏偉的天上宮闕,但上一次入夢的方衡卻沒有踏入那人人都憧憬渴望的天庭,反而轉身朝著星海的深處走去。他走著走著便從夢中甦醒,手上浮現的三葉金印也讓他以為是沾染了別的什麼東西。總而言之,方衡雖被白玉京選中,但卻始終不曾踏入過白玉京。

如今,知道白玉京其實是拂雪道君修建的學府,方衡對白玉京才生出了幾分興趣。他淌著濯世池的池水邁開腳步,與他平日裡行走時的力道一般無二,但夢中他的靈體卻突然飄出了老遠一段距離。如此了無憑依、踉踉蹌蹌地飄出一段路,方衡才勉強控制住自己的靈體。他有些恍惚地舒展自己的十指,即便成功引氣入體,他也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這種毫無負擔、正常人都應有的體感。身體輕盈得近乎不實,這真的不是一個夢嗎?

“喂,方衡——!你愣在那裡做什麼,我都看到你了!”方衡還在愣怔中,遠處白玉京的城門口卻突然有人朝他用力地揮手。方衡輕飄飄地走近,便看見雲遲遲和半夏的身影佇立在濯世池的岸上,遠眺著淌在星海中的他。

“你入夢也太晚了,我們等了好一會兒了。”半夏看著艱難涉水而來的方衡,嘀咕著抱怨了兩句,“按照我們先前說好的,分開行動但是情報共享。遲遲是第一次來,我建議她去紫微垣看看,畢竟來白玉京總得先去太虛宮一趟。方衡你雖然有三葉金印但好像也沒去過哪裡,需要我給你引路嗎?”

“不用。”方衡踏上臺階,本想擰乾衣上的積水,但離水而出時,看著自己微微透明的身體,方衡才有幾分神魂入夢的實感,“我想隨便走走看看。”

方衡其實也沒有踏入過白玉京,他對太虛宮也有幾分興致,但還是決定先去看看人口數量最多的天市垣。

“行,那你順著人潮往人多的地方去,最熱鬧的地方應該是天市垣了。”半夏也是個雷厲風行的性子,決定好後便立刻行動起來,“我要去太微垣一趟,雖說掌教已經吩咐過了,但我們四處走動,還是要提前跟這裡的管理者知會一聲。白玉京的明月轉為大日之時,我們便在城門口相聚,沒問題吧?”

三人商談好後便兵分三路,各自行動。方衡在城門口轉悠了兩圈,等到適應了靈體的行路方式後,他才順著人流朝市中心走去。

這一路上,方衡都在認真觀察著白玉京的建築構造,這座天上宮闕很符合凡人對仙人居住地的美好想象。雖然不是白玉,但築城的材料用的是方衡都叫不出來來歷的灰白磚石。整座城都以這種磚石打造,一眼看過去倒真如白玉一般美輪美奐。

除此之外,方衡發現城中有許多讓他倍感陌生的機關造物,譬如白玉城外懸在一顆巨木之上的“月亮”,依照一定規律往復飛行、照亮街道的機關“照夜清”,還有街道上鋪陳的鐵槽,看上去似乎是山民們用來拉動礦車的軌道……

白玉京的另一重特色,是街道上行走往來、表徵非人的“原住民”。那些行走往來的靈體會繞開那些原住民,原住民也不在意。他們拿著圖紙,扛著度量衡的工具,似乎在丈量街道的長寬,說著一些陌生但又深奧玄妙的詞語。

“……工程進展也太慢了,都三個月了,軌道還沒鋪到西城去。”

“在修了,在修了,別催。還不是因為之前量的不夠精準,輪子砌不進去,司造部那邊要將軌道融了重鑄,匠人們不是發了好大一通火嗎?”

“說起來,咱們這路也不跑馬,為啥城主要叫它‘馬路’呢?”

“城主也沒說非得叫這個吧?你要叫‘車路’也不是不行。”

“……難聽死了,就不能叫‘玉綬帶’嗎?”

方衡站在一旁安靜的聽著,對於方衡而言,白玉京中的一切都很新奇,即便是上清界他也不曾見過這些奇異的造物與陌生的風景。

簡直就像是另一個世界。

這些一邊度量一邊商討的原住民走遠之後,方衡繼續朝著天市垣前進。因為是神魂入夢,所以走再久也不會感到疲憊。方衡想去天市垣看看是有原因的,因為市井之地往往最能體現一座城市的生機。走沒兩步,一輛陌生的鐵皮殼子突然從方衡身邊駛了出去,順著路上鋪陳的軌道,一路朝遠方行去。

陌生的鐵皮殼子在一處豎立的牌匾前停駐,發出清脆悅耳的鈴聲。方衡有些恍惚的抬頭,卻見幾位原住民揹著包裹,滿臉歡喜的從鐵皮殼子上下來。

這、這莫非是用來載人的飛行法器?方衡想要湊近一觀,一不小心卻擠入了人潮裡。等方衡回神時,他已經站在車門邊上,身後還有不少原住民在排隊。

“你是修學者啊,用三葉金印在這裡刷一下就好了,一趟只需要一枚玉流光。”一位面容慈祥、半張臉卻是木頭紋路的老嫗指了指一旁的羅盤。

方衡回頭看了看自己身後的隊伍,有些猶豫地將手背上的三葉金印湊近。伴隨著一聲清脆的鈴響,羅盤上出現了一個數字,“四百九十九”。

“咦,客人,你是新來的啊。”一位手臂是猙獰的、足有半人高的影觸的少年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方衡的肩膀,笑嘻嘻地道,“第一次就敢搭乘月車的修學者很少見呢。來,咱們不擋路,去後面坐吧。”

“何以見得?”方衡被少年推到了車的後座,在一個視野極好的窗口旁坐下。

“因為那些修學者第一次見到我們這些原住民時都會大呼小叫的啊,而第一次來白玉京的修學者,三葉金印裡會有五百枚玉流光。”少年敲了敲透明的車窗,車窗的材質也是陌生的,不似琉璃,卻和琉璃一樣通透漂亮,“歡迎你來到白玉京。”

方衡順著車窗朝外面望去,又是一聲鈴響,車架開始行駛。從車上往後望去,車架行駛過的軌道竟泛起金燦燦的暉光,在黑夜中像玉作的綬帶一樣。

方衡收回視線,往前一望,車架卻駛上高坡,正要往下行駛。遠處,被樹枝纏繞的月亮潑灑著暖黃色的月霜,伴隨著悅耳的車鈴,月車將他們帶往遠方。

自高處往下看時,方衡才發現,整座城池明燈如晝,不獨一盞孤燈,將這無盡的夜徹底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