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歸 作品

【第4章】正道魁首

 靈希的語氣十分平靜,她就像在講述著一件與自身無關的故事,不知是對命運的麻木,還是哀莫大過於心死。

    宋從心只覺得一口氣哽在喉嚨口,想開口說些什麼,又想不出任何能撫平這種慘烈傷痛的詞句。她只能選擇沉默,沉默地和靈希一起看著滿園盤旋飛舞的螢火。

    好在靈希也不需要宋從心安慰,或者說,面對他人的關懷,她實在沒有辦法釋然地說出一句“沒關係”或者“都過去”了。那些人與影子分明還橫亙在她的生命中,放不下也邁不過去。靈希其實很感激,感激師姐沒有安慰自己,因為她無法勉強自己做出釋懷的表情。

    “之後發生了什麼,我其實已經有些記不太清了。或許是因為那段時日我神智渾噩的,活得宛如行屍走肉。等我回過神來時,我終於發現了自己與常人的不同之處,幾乎被砸碎的腦殼不藥而癒,十數日滴水未進我也並未身死。而那些白色的幽靈會環繞在我的身周,為我送上食物與水,即便我從來都不取用。

    “後來,我埋葬了孃親和妹妹,在山上立了石碑。我下了山,回到了村子裡,翻找了家中的殘骸。孃親曾告訴過我和妹妹,她將家裡最寶貴的東西藏在一個箱子裡,填埋在地窖的土牆後。逃跑那天,母親讓我把箱子帶走,但我來不及挖。後來我將那個箱子挖了出來,發現裡面是家中積攢下來的銀子,還有兩封寫給我和妹妹的信。”

    信上寫了什麼呢?

    “給一妮的信裡,是告訴她要敬重長姐,好好生活。給我的信裡則告訴我,我其實不是孃親的親女兒。孃親懷著妹妹的時候死了丈夫,寡居時的某天夜裡她聽見有人敲門,疑心有人欺她孤寡,孃親提著斧頭準備將上門的賊子掄死,卻在門口發現了我。她說那時我躺在襁褓裡安安靜靜地看著她,有幾道白色的影子就站在不遠處的樹林中。孃親覺得十分詭異,但又不忍心讓這麼小的孩子在寒風中受凍而死。所以她收留了我,謊稱我是她的大女兒,將我和妹妹一同養大。”

    靈希容色淡淡:“後來隨著我年歲漸長,我逐漸開始展露出他人的不同。但母親以無上寬容的胸懷包容了我,她猜測我與那些白衣人有很深的因緣,覺得這事不能瞞著我。她不願讓我因為並非她的親生骨肉之事而感到難過,所以將這件事寫入了信中。但除了這封信,孃親並沒有其他能證明我身世的信物。”

    靈希探手入懷,在衣袋中一陣摸索。半晌,她從衣袋中取出一件明眼看著都有一定年歲的陳舊招文袋,當著宋從心的面緩緩打開。

    招文袋的制工不算精細,用料也十分一般,時至今日,招文袋已經有不少褪色、開線的地方。但宋從心看著靈希拿著布袋的模樣,便知道這大抵已經是那個偉大的母親留給孩子的最後的念想。因此在招文袋內的物事顯露出來之時,即便是做足心理準備的宋從心都不由得愣怔了一下。

    ——那是一串打磨得圓潤古拙的桃木手鍊,與一枚十分眼熟的水紋劍徽令牌。

    桃木手鍊的紅繩被人換過,線頭固定珠子

    的部分有火燒的跡象。水紋劍徽令牌雖然保管得很好,但依舊能看出些許斑駁的劃痕。

    “孃親說我四五歲時曾走丟過一次,回來時手裡抓著這枚玉佩和手鍊。被找回來時我滿身是傷,人還被魘住了似的發了高燒。”靈希低垂著眼簾,將手鍊與令牌攤放在自己的手掌中央,“村裡的赤腳大夫說我是受了驚嚇,被鬼神攝去了一魂。即便熬過了這一劫,日後恐怕也會痴痴傻傻。孃親嚇得以淚洗面,聽我在夢中呢喃著令牌,便死馬當活馬醫地將手鍊和令牌戴在我的身上。卻不想一夜過去後,我情況有所好轉,手鍊的繩子卻突然崩斷,珠子散了一地。

    “待我醒來之後,我已將走丟時發生的事忘得一干一淨。孃親覺得我是撞見了什麼不乾不淨的東西,幸好有高人相救。手鍊給我擋了災,玉牌又太過貴重,孃親便將手鍊的珠子重新串了起來,和玉牌一起放在箱子裡,等我日後想起來時再歸還。”

    宋從心看著那兩件東西,眼神略微有些發直。靈希卻彷彿真的想不起來,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

    “那些白色的幽靈陰魂不散,無論我逃到哪裡,祂們都會跟在我的身旁。我不敢與人深交,不敢與人往來,因為一旦我情緒劇烈起伏,祂們便會全然失控地抹殺一切可能威脅到我的人與事物。我咒罵過祂們,甚至不怕死地與祂們動過手,但即便我斬下祂們的頭顱,這些白色的幽靈依舊能在我收手後沒事人一樣地站起來。後來,我混入流民的隊伍中,一路顛沛流離抵達梧州。不知道這些白色幽靈又做了什麼,或許就像當初他們將我的襁褓丟在孃親家門口一樣,祂們又給我找了一戶家人。

    “梧州蘇家人收養了我,為我改了戶籍,取名為‘靈希’。他們對我畢恭畢敬,但卻並不把我視作家人。有時我甚至覺得,他們和那些白色幽靈並無不同。”

    靈希曾經在外門大比中留定待勘的原因便是身世不明,她不願對宗門透露自己的根底,也沒有告知宗門她踏上仙途的契機。

    “所以,年紀再大一些,我便孤身一人離開了蘇家,橫跨兩大州域,前來雲州拜師學藝。”靈希拜入仙門的目的並不單純,對於這點她也從不否認,“我想拜入第一仙門,拜入當世魁首門下。我想著,如果我拜入天道之下第一人所在的宗門,那些陰魂不散的幽靈是不是就不會再傷害我周圍的人。是不是有一天,我也能像正常人一樣慟哭、憎恨,而不是隻能將感情連同那一夜的山雨一同葬入黃土。是不是,是不是能有這麼一天……”

    宋從心恍然回神,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握住了靈希的手。與想象中的骨肉勻亭不同,靈希的手骨節分明,剛勁有力,唯獨體溫冰冷得不似活人。

    宋從心聽見自己的聲音,低沉的,有些飄忽:“你原本…不叫‘靈希’是嗎?你叫什麼名字?”

    靈希偏頭望她,金瞳如黃昏流火,她道:

    “孃親名為王大花,妹妹叫一妮。我原名大妮,王大妮。”

    ……

    雪山之行,長樂神殿之中,宋從心曾經從屍堆中抱出一

    個稚嫩幼小、看上去約莫只有五六歲的孩子。她授予那孩子用於逃生的太極八卦步法,教導她暗器指法折花飛葉手;她告訴那孩子不可仰仗技藝肆意傷人,她為她施加了庇佑神魂、模糊記憶的術法;她贈予她辟邪的桃木手鍊與危急關頭能向無極道門求助的通訊令牌。

    她甚至想過若有因緣,離開長樂神殿之後,她或許能收這個孩子為徒。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大妮。”

    ……

    靈希就是大妮,那個雪山中突然出現又突然失蹤的孩子。

    她所擁有的穿梭時空、行走虛妄之間的能力,所以她才會以脆弱的孩童之軀出現在天道崩毀、畸形扭曲的長樂神殿裡。而因為宋從心施予的佑魂術法,她在回到了自己原有的時間線上後忘記了長樂神殿中發生的一切。這聽起來似乎有些匪夷所思,但宋從心並沒有忘記,長樂神殿在天書的標註中本就是一處“陰陽倒逆,生死相沖,一切有、有無、無有之物皆在此處重合”的詭秘空間。

    蘭因曾經說過:有,既此世存在;有無,既曾經存在;無有,既此世不存在。

    而靈希眼中的世界,她能同時窺見活著的小狗、死去的小狗以及被扭曲的小狗——這是否證明,她眼中的世界也是有、有無與無有的重疊?

    若這一切都是真的。宋從心不由得抿了抿唇,靈希果然與永留民的“造神計劃”關係匪淺,但從靈希口中闡述的往事來看,她卻彷彿是白麵靈的上位主宰——那位僅一個胃囊便讓神舟陸沉、被師尊親手斬殺了分-身的白麵靈之主。

    無論是弒殺山主、催化九嬰的險局還是苦剎一戰、幽州之亂的陰謀背後都能窺見白麵靈的影子。靈希身為白麵靈的上位主宰,她的眼睛卻呈現出與被蟄汙染的長樂神殿相似的權能。永留民和白麵靈,這一者之間究竟有何關聯呢?莫非永留民在替已經失去神明的白麵靈……造神嗎?

    宋從心隱隱覺得膽寒,似乎在模糊中抓住了一線契機。

    等到回過神來時,宋從心才發現長夜已經過去了大半,次日還有諸多要事。她今晚得知的信息量過大,心中百轉千回,卻不知從何說起。宋從心只能將靈希帶回主院的客房,讓她好生休憩,一切都等天亮後再議。靈希沒有意見,她乖順地跟在宋從心的身後,互相告別之後,靈希沉默地看著宋從心的身影沒入藹藹夜色之中。

    靈希看著手中宋從心順手塞過來的燈,她眼神平靜如水,思緒卻飛回了數天前的那次相遇。

    “原來如此,你是能穿梭在有、有無與無有之界中的人。你口中的‘蘭因’是彼世之人。”

    面容熟悉而又陌生的青年瞳孔深深地望著她,與記憶中的面容相比,他的眼中少了幾分倦怠,亦少了幾分看待後輩的溫情。

    但靈希依舊沒有選擇隱瞞,她這輩子無條件信任的人五指可數,若連這位於神舟傾覆之際力挽狂瀾的長輩都不能信,靈希不知道這周天寰宇之間她還能相信誰。

    “你既然認識彼世的我,

    為何你會不知我的行走人世的年歲?”黑衣刀客問道。()

    因為我並不知道你們的真名,你與她從來都不告訴我過多關於彼世的情報消息。或許是無法透露,也或許是有所顧忌,有一次我聽她喚你‘蘭因’,在那之後我便這麼稱呼你。但你們具體是什麼身份、什麼來歷,我其實並不知曉,但她不在時,是叔……你一直教導我,告知了我許多與外道相關的情報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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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為何會覺得我‘還未出生’?‘她’又是誰?”

    “因為,彼世已經是此世的數百年後,明塵掌教隕落,無極道門不復。神舟陸沉,大地傾毀。”靈希吐出了駭人聽聞的情報,“她……蘭因叔你說過她是你唯一承認的摯友,後來她逝世之後我才知道,她曾是無極道門的儀典長老,後來正道敗落,她於大廈將傾之際繼任了名存實亡的掌教之位。你們一人於九州分崩之際力挽狂瀾,整合諸多殘存的同道者試圖拯救神舟,這場抗戰長達數百餘年,卻仍舊是敗了。”

    因為彼世已是數百年後,所以靈希其實並不知道兩位長輩在當下的時間線中是否已經存在。

    “儀典長老?”黑衣刀客擰眉,“無極道門的儀典長老是明塵掌教的師妹清儀道人,我與她並無私交。”

    “……叔你真的不認識嗎?她約莫三十來歲,鬢髮微白,眼神很溫和。她是修行符籙之道的,擅長調香。”

    “無論是清儀道人還是清儀道人的弟子,我都沒有私交往來。”黑衣刀客篤定道,“但我唯一承認的友人,你也認識。”

    “誰?”

    “你的拂雪師姐,最有可能在大道傾毀之際,接手這個爛攤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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