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歸 作品

236.【第80章】拂雪道君 天樞之宿為貪狼……

“拂雪是否好奇過,姜家為何會與無極道門對立呢?”

笑意盈盈的姜恆常,在提出“談一談”後不久便拋出了這麼一個直白到近乎突兀的問題。

宋從心回頭看了一眼池塘邊等候她們兩人的姬既望與天工百鍊道人。姬重瀾在世時曾是舉世無雙的陣法大師,即便後來重溟城埋藏的真相大白於天下,但姬重瀾的才華與機關陣法之道上的造詣並沒有因其過錯而被雪藏或是篡改。姬既望身為姬重瀾唯一的繼子,他繼承了姬重瀾的留下的城池與智慧的瑰寶。身為與天地相連的神祇,姬既望在符籙陣法方面有自己獨到的真知灼見。他能將自己感受到的潮汐、月輝乃至是自然中的一切韻律謄錄下來,變成可供凡人御使的力量。

而天工道人以前與姬重瀾稱得上是君子之交,不過以姬重瀾八面玲瓏的性情也很難與誰結怨交惡。在姬重瀾的真實身份被揭露之時,天工道人一度以為是有人在背後搗鬼、玷-汙英傑的聲名。後來即便各宗發佈了佈告,天工道人也不死心親自奔赴東海勘探了一番,因此與姬既望有一面之緣。

天工道人與百鍊道人算得上是姬既望的長輩,宋從心很放心地將為姬既望介紹天景雅集的事情託付給了兩位,之後便與姜恆常走到亭中詳談。

“各方勢力皆有自己的陣營或是立場,無法和音共鳴也屬尋常。”宋從心如此回應道。

“通透。”姜恆常撫掌一笑,“但是拂雪應該也能察覺到,許多合作分明是對中州有利的,但姜家卻總是忽視利益,拒不合作,甚至有時已經影響了大局所向。”

姜恆常當然不是一個直腸子的蠢人,她只是行事雷厲風行,不喜拐彎抹角。事實上姜恆常提到的問題,宋從心也略有所感,九州列宿籌劃開啟了新一輪沒有硝煙的情報戰,明月樓主能敏銳察覺到這個籌劃是在刨自己的根基,姜家身為千年修真望族,不可能看不出來這同時也是在掘世家的底盤。但是和明月樓主險中求變、迎難而上的態度不同,姜家卻是選擇了封閉自守,甚至還故意向無極道門提出無理的請求、徹底斷絕了雙方合作的可能。

若說姜家是因為問鼎天下的野心而將無極道門視作假想敵,但天下第一宗的東華山雖也和無極道門多有競爭,卻也沒有到姜家這般程度。

這種程度的敵意,已經不是單純的“理念不合”的程度了。

“還請姜道友指教。”宋從心也不願賣關子,能坦然直白地交流,她當然不願意勾心鬥角。

“好呀,這個情報就算是我小小的誠意了。”姜恆常笑了笑,轉而道,“拂雪應當聽說過留顧神之名吧?”

“有所耳聞。”

“那就好,留顧神乃擁有死亡神權的神祇,主掌死生葬,其信徒被稱為‘永留民’。”姜恆常明眸微睞,露出一個有些意味深長的笑,“拂雪若是知道這些,那拂雪應該也知道當年姜家曾經主張將留顧神奉上神壇,令其永享世人香火,成為人間的正廟正神。但後來,這一提議卻被無極道門否決了。”

“是,因為留顧神私自扣留亡者的魂魄,此舉背離天道,破壞了六道輪迴之因果。”

“確實,但是好叫拂雪知道,姜家對無極道門的敵意,正是自留顧神而來。”姜恆常一手托腮,一手在石桌上劃了劃,她眉眼含笑,語氣平和地道。

“因為留顧神,其正身正是姜家的先祖——天殷皇朝的開國皇帝,也是姜家每代必出的‘天才’。”

……什麼?!宋從心心中一怔。

留顧神骨君竟然是……姜家的先祖?!

“上清界七大修真望族,明面上的說法是傳承千年之久、有望百世不衰的家族,但實際上,真正的千年望族指代的是擁有一套完整道統、族中能一直培養出分神期大能修士的家族。”姜恆常笑了笑,彷彿不知道自己隨口拋出的是何等驚雷一般,“姜家、姬家與即墨都是傳承久遠的家族,自遠古時代便已經存在。但拂雪或許會感興趣姜家的前身?姜家曾與外族聯姻,兩族整合成一族,而其中一方曾是人皇氏族的直系血脈。”

人皇氏族——嚴格來說,五轂國的人皇並非由血脈來決定的,否則當年也不會發生連山氏長子聯合外道意圖篡位的悲劇了。所謂的人皇氏族是當時治理管轄五轂國的九大氏族,這九大氏族每一代都會選拔出族中優秀的子嗣輔佐人皇與大巫,此即為“九賢”與“九卿”。而無論人皇出身於民間還是他處,九大氏族都會遵循上天的指引找到人皇並將其帶回氏族精心培養。後來,隨著五轂國的毀滅與時光流逝的消磨,這九大氏族也分崩離析,散落神舟,難尋蹤跡了。

電光火石間,宋從心突然想起自己在初入苦剎之地時從天書手中得到的情報:

【姜家:五轂國分崩離析後的直系血脈,原五轂國天巫後嗣。

遵循古老的祭祀之法,意圖重整天綱,一統天下,後於中州立國,號“天殷”。

繼承了“(……)祭祀”相關之傳承。】

宋從心記得當時情況危機,這些五轂國相關的記載也只是一閃而逝,注意力都放在宣白鳳身上的宋從心並沒有深究天書標註出來的情報。後來宋從心雖然有再次翻看五轂國的歷史記載,但那段過往到底已經年代久遠,只知道目前世人所知的姜家、姬家、宣家以及即墨都與曾經的九卿九賢有所牽繫。

而眼下,姜恆常給出的情報就如同最後一塊拼圖,拼上了事件殘缺的最後一角。

“……姜家每一代都有‘天才’誕生,且都是雙生子,一人修行天道,一人持掌皇權。”宋從心半垂眼簾,“傳說,雙生子命格相同、命運相系,如太極圖上的陰陽兩儀。渴求長生,亦不捨榮華,故而意圖復辟當年五轂國的壯舉,一統九州,長生久視,締造永不隕落的輝煌政權。”

“爾等——”宋從心突然抬眸,眼神冰冷,眸光鋒利,“爾等造出了神祇?”

“確切來說,是姜家先祖以及曾經的國民們共同奉上神壇的神祇。”姜恆常並不畏怯宋從心乍現的鋒芒,她饒有興趣地看著她,爽快地承認道,“‘姜家勾結外道’,非要這麼定論的話其實也沒有什麼問題。如拂雪所見,姜家與當初的姬家一樣,為了抵禦某些災難,他們創造出瞭如今不被正道認可的‘外道神祇’。”

宋從心語氣平靜:“姜道君可知幽州夏國外道造神之事?”

“知道。正道放言庇佑九州,本也並不只是紙上談兵。”姜恆常輕笑,“我創立刑天司,設立玄衣使,本也是為了有資格在這場以天地為棋盤的博弈中落子而已。和你一樣,拂雪,我也在摸索探查一切背後的真相。至少在查明真相之前,我不是你的敵人。”

“拂雪難道不好奇嗎?為什麼同樣是干涉凡塵,有的人卻會被因果反噬,有的人卻不會?為何善良的人會墮仙入魔,邪魔外道卻不懼報業?我猜拂雪應該也詢問過,但明塵掌教必定沒有告訴你真相。”

“……”宋從心沉默,“我略有所感。”

“但不夠明確,對吧?”姜恆常眨了眨眼睛,她眼角的淚痣也隨著她眼睛的眨動輕閃,竟有種陳釀美酒般醉人的風韻,“所以,要和我一起去看看嗎?去看看我族中的那些老傢伙以及明塵掌教不約而同選擇緘默隱瞞的那些秘密與過往。”

姜恆常對宋從心發出了中州之行的邀請。

……

七曜星塔,席間。

張萬世坐立難安,他很想回自己下榻的房間內繼續玩自家重孫上供的通訊令牌。但這閉關十年來他實在落後時代太多了,再不多收集一些情報,他怕之後的儀典上一問二不知的他會失去發言的餘地。張萬世板著臉坐在位置上,實際卻豎起耳朵收集大殿內的所有情報訊息,其中席間眾人提到最多的果然是拂雪道君。

這還真是一位著手可熱的後起之秀啊。張萬世有些遺憾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小重孫,明明是同樣的年紀,為何別人家的孩子就過分優秀呢?

“?”張真信不知道一向疼寵自己的祖爺爺突然有點嫌棄自己,他悄悄湊到祖爺爺耳邊,小聲道,“祖爺爺您放心,您要看的那些戲曲我都給你存下來了,回去就能看。大庭廣眾之下聽戲不太禮貌,您就稍微忍忍啊?”

張萬世:“……”唉,算了算了。有的孩子出人頭地,有的孩子承歡膝下,沒有高低之分,都是好孩子啊。

張萬世正在猶豫究竟要如何與那位聲名赫赫的拂雪道君搭上話,他跟明塵上仙不熟,攀扯關係這條路走不通;他不是劍修,以劍交友的路被封死;扯張家的大旗談合作吧,他對家族的事務又實在不熟……再說了,他到底是年紀大了,讓他拉下老臉去和晚輩套近乎,這會不會有點尷尬啊?

張萬世正拿捏不定之時,卻見出去時還是兩個人的拂雪道君身邊竟然又多了二道人影。他打眼一看,嚯,這不是姜家的姜道君以及天工百鍊道人嗎?

拂雪道君和姜道君共同踏入大殿的瞬間,低聲交談的人群都突兀地安靜了一剎。古怪的寂靜中,張萬世倒是很能理解眾人心中看見這一幕時的驚疑,畢竟姜家與無極道門之間的關係實在稱不上友好,而姜道君其人雖然總是面上帶笑,但誰也猜不透她心裡在想些什麼。天工百鍊道人這對就更別提了,這對夫妻道侶單單是站在一起都自帶一種隔絕他人的氣場。上清界的修道者以獨身居多,即便是有緣分在身的,也少有膩歪到天工百鍊道人這等份上。

但是拂雪道君竟然能與這二位自如的交談,莫非明塵上仙那鐵葫蘆還能鐵樹開花養出個長袖善舞的弟子來嗎?

張萬世看得眼都直了,畢竟拂雪道君那副宛如天人般的形貌看上去著實不像個好相與的。但是從喜怒無常的明月樓主到高深莫測的姜道君,不同勢力的人對拂雪道君表現出來的態度都出奇的友好。這讓張萬世原本“提攜一下後輩”的念頭搖搖欲墜,並在時間的流逝下逐漸崩塌。

而讓張萬世感到震撼的並不止這些,只見拂雪道君與姜道君說了什麼之後,兩人結束了交談,雙方也要各自回到各自的席位上。那位重溟城主似乎有些不情願,但迎上來的重溟戰士們幾乎是喜極而泣地接走了自己的城主,一副離家出走的娃兒終於被人送回家了的模樣……

眼見著拂雪道君也要入席,張萬世感覺到其他人明顯蠢蠢欲動,這回沒有明月樓主攔路,他們或許能與拂雪道君正面交談一番……

張萬世見狀,當即輕咳兩聲,手撐在桌案上正想起身。就在這時,七曜星塔的大殿外卻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隨即一位身披狐狸、容貌有光的俊美男子昂首闊步地邁入殿中。張萬世一眼便認出北燕慕容國主,十數年不見,這位國主依舊風采奪目、翩然如初。

然後,張萬世便眼睜睜地看著慕容國主一眼便落在了拂雪道君的身上,大笑著走過去拍了拍拂雪道君的肩膀。

張萬世:“……”人緣可真好。

張萬世偃旗息鼓,他耐心地等待慕容國主與拂雪道君寒暄完畢。沒想到,慕容國主剛說沒兩句,禪心院的主持與佛子到了。

十數年不見,禪心院主持的佛法似乎更近了一步,曾經縈繞身畔似有若無的佛蘊如今已經消弭無蹤。主持只是站在那裡,便如同一樽古樸的木像般平平無奇。看似不如以往神光外放,實則已至“返璞歸真”之境。看來禪心院主持即將閉關修行最上等禪的傳聞並非空穴來風、子虛烏有。

而那位身披雪色袈裟、眉眼似有悲憫之意的佛子看見拂雪道君,那雙好似慈佛在世般的慧眸都微微一亮。

然後佛子也朝著拂雪道君走去了。

張萬世:“……”這人緣也太好了!

張萬世更加坐立難安了,他總覺得自己已經足夠高看明塵上仙的親傳弟子了,卻不想如今看來竟還是低估了這位後起之秀在上清界的名望。就在張萬世心中重新評估這位少年劍宗的地位時,七曜星塔的後殿大門忽而洞開,七曜星塔的東道主終於也步入殿中了。

數名身披星月斗篷的修士手提靈蝶纏繞的燈籠,儀態萬方地緩步踱來,她們分立兩側,為中間人讓出一條道來。

張萬世抬眼一看,便見一氣質凌厲端肅的女修從中走來,乍一見她,張萬世心中難免一驚,主持此屆天景雅集的竟是這位。

——清漢的天樞星君,“天樞之宿為貪狼,引領二臺朝帝旁”的天君帝星。

清漢組織的領袖,也是當世五指可數的大能修士之一。

張萬世神情一肅,他站起身,面朝天樞星君所在的方向施行一禮。場中眾人,除明月樓主與禪心院主持以外,其他人也基本做出了與張萬世相似的舉動。這倒不是看在天樞星君的修為境界而有的恭維之舉,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敬意。普天之下,或許只有明塵上仙與天樞星君才能當得起。

因為明塵上仙與天樞星君,是當世唯一兩名自千年前便佇立世間的修士,也是最初完善了天之道統的先驅者。

其中一人庇佑九州,照拂人世,匡扶天下正法,劃分了正邪對錯之分。

而另一人解讀星相,踏遍九州,創立靈脩法門,定下經緯年曆與歲時。

如今,這位隱世已久的開道先輩竟再臨人世,無需他話,眾人都已聽見了風雨欲來的瀟瀟之聲。

張萬世行禮起身,他滿心感慨,思緒沉重。就在他臆想了一切有可能發生的危機變故之時,卻見天樞星君環顧全場,目光突然落在了拂雪道君的身上。

鐵面無私、不苟言笑的天樞星君與拂雪道君對視了一眼,忽而,星君柔和了眉眼,朝拂雪道君頷了頷首。

張萬世:“……”

我應當只是閉了個關,而不是死了很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