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歸 作品

229.【第73章】拂雪道君 真也假也虛實間……

海棠微雨,胭脂綴雪,半山紅海如彤雲密佈,其色更勝桃李,好似彩霞棲息於峰。

或許這便是“棲霞峰”名字的由來吧,誰也不知道儀典長老為何會在山上種了近乎半山的有腸花、思鄉草。

但有幸參與了這場花海聚會的無極道門弟子都覺得,若是有朝一日要去往遠方,恐怕他們的夢裡也會時不時想起這片花海。想起花海下的裊裊炊煙,想起同門間的嬉笑怒鬧,想起首席始終微微上翹的唇角,想起所有同門在天光下起身、共同舉杯的景象。

“杜舉。”明媚的天光模糊了眾人的眉眼,不知是誰先舉高了酒盞,大聲道,“願諸位仙途永昌,福生無量!”

許許多多杯壁相碰的脆響,許許多多高揚的袖擺與欣悅的笑。

“無量光!”

開壇的美酒盈散著醉人的香醇,與清風相伴,有人用留影石記錄了這值得紀念的一幕。被天光模糊的影像中,無極道門這些已經在各個領域嶄露頭角的年輕弟子齊聚一堂,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他們豪氣干雲、恣意灑脫,彷彿下一秒便要乘風而起,凌絕青雲而去。

無極道門千山鶴唳、碧海松濤的壯景,都只能成為這些璀璨星辰身後點綴的煙雲。

宋從心同樣也在人群之中,她平日裡鮮少飲酒,但她自然不會在這麼好的氛圍中拂了大家的興致。更何況以分神期修士的體質,要喝醉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酒香濃烈的瓊漿甫一入口,宋從心立時察覺到不對頭。只因這酒水的辛辣程度堪比空口吞刀,其中還夾雜著難以言喻的酸苦嗆麻和幾近狂暴的藥性,這究竟是哪位人才釀出的人間殺器……

“噗!拿錯酒了,拿錯酒了——!”

“咳咳咳,咳咳咳——!救——”

“不許吐,不許吐啊!百年份的龍蛇膽、牛首鬼草和泑澤嘉果!吞下去,快吞下去!”

“救命,救命……”

仙風道骨的璀璨星辰一瞬間全軍覆沒、無法再起,僅剩幾個還能勉強站立的人用畢生的自制力嚥下這一言難盡的酒水,神情多少都有些怪異。宋從心倒是神色如常,只是眉頭微微擰起。她目光掃向擺放在一旁的十幾口酒罈子,三四口已經開封的酒罈翻倒在地,散落在地上的封口繩一端為龍首木刻,這是法繩。

看樣子是有人在斟酒時開了祭酒,祭酒通常以各種天材地寶釀製而成,其藥性已經跟十全大補的丹藥沒什麼區別了。

強壯筋骨的龍蛇膽,服之不憂的牛首鬼草,食之不勞的泑澤嘉果……都是好東西,可惜釀在一起的味道著實有些一言難盡。能釀出這麼藥性狂猛霸烈的祭酒,除鶴吟以外不作第二人想。這位修行巫醫之術的師妹平日裡看著清冷端莊,實則性情剛烈,釀出的酒水也如其人,香氣撲鼻卻如鋼刀般凌冽。

“還好嗎?”宋從心攙扶了一把將酒水一口悶的靈希,五感鈍化的靈希倒是沒嚐出多少滋味,但直衝天靈的酒意卻不是那麼好受的。

“……”靈希面上淡去了平日裡木楞的神情,眼神有些發直地看著宋從心。

分神修士都覺得烈的酒,目前這裡修為最低的靈希自然承受不住酒力。好在這祭酒內蘊含的成分對人體來說並沒有多大的壞處,甚至可以帶給人難得的好心情。宋從心扶著靈希在花間的石椅上坐下,看見小師妹麻木的眉眼舒緩,眼眸微微彎起。

這麼開心,是夢見了什麼好事嗎?

宋從心環顧四周,反應過來的同門都已經盤腿席地而坐,開始消化酒力以及藥性。他們身上升騰起絲絲縷縷的雲霧,襯得迴風雲頂一時間恍如仙境。

“這可真是。”湛玄是為數不多能扛下藥性的弟子之一,他搖搖頭,抬手凌空虛畫,一個個靈光湛湛的符文便自他指尖流瀉成型。他草草寫下符文,曲指一彈,符文便自四面八方飛射而去,停在半空,如水中漫開的墨跡般迅速擴散。須臾,湛玄平平踏出一步,沖天而起的劍陣便將整個迴風雲頂籠罩其中,將打坐入定的同門都護在盤桓四起的劍陣裡。

“看起來需要好一陣子了。”湛玄走到宋從心身邊,看著宋從心雙臂中沉沉睡去的靈希,“我在這候著,師妹不如先回去?”

“不了。”宋從心看見不遠處察覺到不妥而登上山頂的雲遲遲與胥千星,終於想起自己還有兩名隨侍,“我讓人送師妹回去,和師兄一起等。”

這麼多同門同時打坐入定,湛玄和宋從心兩位師兄師姐肯定是不能擅自離去的。更何況如今天色尚早,同門們消解了藥性後十有八九還要再喝下半場,但靈希修為尚淺,這一醉恐怕就徹底醉死了過去。比起留靈希在這裡睡硬邦邦的石椅,宋從心還是傾向於將人送回去好生休憩。

宋從心將靈希交給了雲遲遲和胥千星,這兩名隨侍弟子都是行事穩妥的人,他們能照顧好靈希。

“不必備解酒的湯藥,由她睡去,只需用熱水替她簡單擦洗。”祭酒並不會傷人身體,只是修為較淺的弟子需要留待身體自然化解酒力。宋從心簡單囑咐了兩句,胥千星和雲遲遲也一口應下,很快便帶著靈希離開了山頂。宋從心和湛玄則留下為同門護法,同時收拾一下滿地的狼藉。

“若是將留影石拿給沒來得及趕回來的師弟師妹們看,他們怕是要氣壞了。”湛玄取下留影石,有些好笑地發現上面忠實地記錄著眾弟子“全軍覆沒”的場景。

“以後總會有機會的。”宋從心和湛玄坐在一處,看著他手中留影石刻錄的影像,也覺得十分有趣。

“那師妹可要常回宗門。”湛玄垂眸淺笑,“師妹在,大家才能如此欣悅地聚在一起。”

“師兄過譽了。”

宋從心覺得自己在聚會上也沒說什麼話,全場下來也就烤了個玉米,就活躍氛圍來說她還不如滿場亂躥的白慶。

“師兄可不是在奉承你。”湛玄搖頭失笑,將烤好的肉串從炭火上取下,遞給宋從心。

湛玄的手藝可比宋從心那徒有賣相的廚藝好得多了,宋從心雖然不重口腹之慾但也喜歡美食。兩人便坐在涼亭邊一邊吃著烤串,一邊等待同門們結束入定。

“師兄指點我一下吧,我烤幾串帶給師尊。”

“掌……不,沒什麼。我教。”

……

宋從心正跟著湛玄學習如何烤串的時候,另一邊廂,胥千星和雲遲遲兩人也將靈希帶回了文光院。

“我去準備熱水和衣物。”雲遲遲將靈希放在床榻上後便匆匆離去,她是個小心謹慎、做事細緻的人。雖然不如胥千星那般長袖善舞,但並不需要圓滑世故的拂雪道君身邊需要這種人的輔佐。雲遲遲去準備東西時,胥千星便守在靈希身邊看顧著,看著熟睡的少女,胥千星卻撇了撇嘴,心裡想著別的事。

自從成為了拂雪道君的隨侍弟子後,胥千星越發覺得自己的上司腦袋有坑了。

胥千星從不妄自菲薄,他知道自己的容貌皮相即便是在遍地龍鳳的內門中也是極為出眾的。但初次見面時拂雪道君看他的眼神別說驚豔有加了,那眼神簡直跟看路邊的石頭疙瘩似的。別說男女之情了,胥千星都懷疑自己在拂雪道君的眼裡究竟還算不算男人,還是說拂雪道君眼裡入了道門的就都是出家人,沒了男女之分?

胥千星其實見過拂雪道君這一類人,這些人要麼是情竇未開、心門深鎖,要麼便是志在青雲、無暇他顧。前者還能使勁撬一撬,後者那是真的難搞!

但是自己那個腦袋有坑的上司自從知道他被選上隨侍後,簡直跟催命似的不停督促著他動手。什麼情蠱迷藥合歡散之類的下作玩意兒都往他這裡送,這種東西要是能對拂雪道君生效,胥千星高低得把自己的腦袋摘下來當皮球拍著玩。更何況他強調過很多次了,喜樂道是挑動人心貪嗔慢疑以此窺得人心,不是專門幹勾欄賣笑以色侍人的活計。他那個上司根本就是打算犧牲他一個給拂雪道君染上些許汙跡,至於他能不能活著回來根本不重要吧?!

今天也是想出賣上司的一天!

“不過真奇怪啊,那人的心境看上去跟他的地位不太相符啊……”胥千星思慮道,他的上司是個極其多疑謹慎的人,平日聯繫他也絕不會親自出面。但好歹也是永久城中司掌永劫苦役的龍骨法王,怎麼每次提議的東西都透著一股子不靠譜的微妙呢?

看來這次任務還是要靠他啊。胥千星眼神漠然地看著床榻上昏睡的少女,心中盤算著應該如何佈局。

就在這時,床榻上的少女突然翻了一個身,將臉埋入床褥之中,發出一聲彷彿被魘住了一樣的破碎囈語。

“咣噹”一聲,胥千星猛然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不知何時後退的數步,撞到了一旁的座椅。他身上汗毛倒豎,手臂上的雞皮疙瘩慄慄頓起。

不對勁。胥千星捂住自己的耳朵,冷汗自額頭滑落。我剛剛聽見了什麼?為何突然間識海一片空白,徒留下難以言說的恐懼?

好在,那一聲破碎的囈語之後,室內又再次恢復了安靜。床榻上的少女沉沉睡去,能聽見的唯有平緩穩定的呼吸。但胥千星不認為方才的驚慄只是自己的錯覺,他望向床榻的目光多了幾分驚疑不定。

這明塵上仙的入室弟子,身上有點東西啊……短暫主宰理智的恐懼消散過後,難以言語的興奮和痛快便翻湧而上,主宰了心靈。胥千星突然覺得這個幾度走入死衚衕的任務似乎也不是完全沒有樂子可找。他走到床榻邊坐下,伸手撩起自己的鬢髮,俯身湊到靈希的耳邊,微微起唇。

一條猩紅綿軟的長舌自胥千星口中探出,奇詭鮮紅的符文如刀刻般紋寫在他的舌上。俊秀文雅的少年人霎時染上了一層邪祟的血光,隨著少年低啞的吟誦,那符文紅光一閃,最後化作一個微弱的血點沒入了靈希的耳中。很快,那血點也消弭不見了。

迴風雲頂之上,正在與湛玄閒談的宋從心猛地抬起了頭。

文光院中,好夢正酣的少女突然擰起了眉頭,她的夢中,令人懷念的往昔畫卷在突如其來的災難中天翻地覆。平靜安詳的村莊化作漂櫓血海,她在其中拼命掙扎,伸出的手卻抓不住任何一件可以憑依的浮物。就在這時,血海中突然出現一個龐大洶湧的漩渦,古海中的害獸張開了血盆大口,意圖將她吞沒。

這都是假的。夢境中的靈希闔上眼目,不看,不聽,不想。一切都是假的。

“就算是假的,難道你不覺得疼嗎?”夢境中,突如其來的聲音在靈希的識海中響起,循循善誘。

“為何要忍耐,為何要壓抑?殺了這些讓你痛苦的東西,讓一切恢復寧靜,這不好嗎?”

這次的夢比以往聒噪。沉入海底的靈希雙眸緊閉,她斷卻自己的思緒,聲音、血海與害獸便都離她遠去。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短暫也或許漫長的靜謐之後,靈希的意識上浮,破開洪流的水面,她睜開了眼睛。

靈希睜眼的瞬間,窗外投照而來的天光晃了她的眼。她微微偏頭,看見床邊站著一名風姿秀逸的少年。

“真人,您醒了?”靈希認得他,他是拂雪師姐的隨侍,名叫胥千星,“宴會上錯斟了祭酒,真人不勝酒力,道君叮囑我等將您送回。雲遲遲在準備熱水,還請稍待。”

胥千星端來一杯溫茶,遞到靈希的唇邊。短暫的恍惚與心臟的劇痛過後,靈希很快又恢復了過來。

就在這時,雲遲遲捧著衣物歸來。她攙扶著靈希進入了沐間,胥千星則恪守禮節地退至屋外。

雲遲遲替靈希散下長髮,脫下外衣,靈希道了一聲謝,拒絕了雲遲遲的服侍,只讓她將衣物放下,其餘的她會自行打理。雲遲遲顯然也習慣了掌教一脈不喜有人侍奉的習性,依言退至門外靜候。靈希掬起熱水洗了一把臉,待神思回籠後,才抬頭看向銅鏡。

然而,這一抬頭,鏡中的少女竟半臉染血。

唇角與鼻尖捕捉到一絲鐵鏽的腥氣,靈希低頭,卻見盛裝熱水的木盆中漾開淡淡的猩紅,她的雙手滿是血垢。

咣噹,木盆翻倒在地的聲音驚動了外間的雲遲遲,她連忙撩起竹簾,看見靈希捂著臉站在一旁,不由得焦急道:“真人,您流血了?”

什麼流血?靈希抬頭,望向雲遲遲,她看著地上翻倒的木盆,看著手上沾染的鮮血。

“……你看得見嗎?”

“什麼?”

“血,你看得見嗎?”

“是的,我看得見……真人,您怎麼了?是受傷了嗎?我這就去給你取藥。”雲遲遲說完,立刻跑出了沐間。

所以,這不是她的幻覺?靈希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面無表情地捻弄了一下指尖。

黏膩新鮮的血。她沒有受傷,那她手上沾染的,究竟是誰的血?

靈希抿了抿唇,她感覺到那些隱藏在暗處從來不曾放過她的陰影再次纏上了她的腳踝,如附骨之疽般如影隨形,誓要將她敲骨吸髓,啃食殆盡。

真也?假也?靈希不知道,畢竟,她從來都活在虛實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