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零八章 閽者

    ?”

    李槐嘆氣道:“沒了。”

    嫩道人開始打抱不平,“公子何必拘泥於這些與官府沾邊的山下庶務。”

    李槐搖搖頭,“我們大驪不一樣的。”

    不管自己這個賢人頭銜,到底是怎麼從天上掉下來的,又是怎麼砸到了自己頭上,可既然當了賢人,李槐就不願意做得比別人差太多。

    小時候遊學路上,荒郊野嶺大晚上的,陳平安在幫忙望風的時候,曾經與李槐說了些心裡話,如今已經記不太清楚了,李槐只記得個大致意思,說一個人在小時候,就只有讀書這麼一件事可做的年月裡,不怕記不住那些書上的聖賢道理,就怕這一件事都不願意做好,那麼以後走出書齋不用唸書了,就會很容易做不好下一件事。

    當時李槐就說我就是不適合讀書啊。陳平安就說他也不適合燒造瓷器,學東西太慢,手總是跟不上,但是隻要努力,將來的下一件事,總是有更大機會做好的。

    嫩道人立即改口道:“公子如此謙虛,何愁大事不成。”

    真不是桃亭沒骨氣,而是那個老瞎子太蠻橫。

    比如這趟為李槐護道遠遊,老瞎子撂了句話給桃亭,但凡我這個弟子受到一點驚嚇,就打斷你的五條腿。

    可憐嫩道人,如今只怕李槐喝個茶水都要不小心燙嘴,一位飛昇境,當護道人當到這個份上,不說後無來者,註定前無古人。

    哪怕如此,老瞎子好像還是放心不下李槐,竟然遠在蠻荒天下,不知用了什麼遠古秘術,老瞎子竟然能夠直接進入李槐的夢境,再將桃亭這位飛昇境隨便拽入其中。

    嫩道人就像重返十萬大山,在這天夜幕裡,大地震動有雷鳴聲,李槐便在“夢中”披衣而起,跑出茅屋出門一看,只見腳下山頭四周,整個大地金光一片,密密麻麻的金甲傀儡,擁簇在一起。

    其中一尊比山更高的金甲傀儡,在山腳那邊單膝跪地,緩緩抬起那顆巨大頭顱,漸漸與山齊平,凝視著李槐。

    老瞎子慢悠悠走到崖畔,一把抓住那個算是硬生生半路搶來的弟子胳膊,鬼畫符一道,與李槐說了句讓桃亭眼皮子打顫的言語,“以後它們就歸你管了。”

    桃亭小心翼翼偷看了眼李槐的臉色,竟然沒有半點意氣風發和豪情壯志,眼中只有恐懼。

    唉。

    自家公子啥都好,就是做人太沒志向了。有機會自己一定要冒死諫言一番……

    唉?

    原來是被老瞎子一腳踩中背脊,嘎嘣脆,又斷了。

    最後李槐只是說一句,我能不能先聽聽看陳平安的建議。

    老瞎子竟然點頭答應了,還幫著弟子理了理衣領,同時用一種老懷欣慰的語氣,稱讚了李槐一句,做事穩重隨師父。

    這倆師徒的一問一答,聽得趴地上默默續上一條脊柱的嫩道人,差點沒把自己一雙狗眼瞪到老瞎子眼眶裡邊去。

    宅子門口那邊響起敲門聲。

    有訪客登門。

    為了避嫌,李槐就要起身告辭。

    董水井笑著挽留道:“不用走,是咱們那位簡督造,一門心思想要建功立業,可惜不得其法,近些年磕磕碰碰,沒少吃苦頭。”

    簡豐當年接替曹耕心擔任龍州新任窯務督造官,上任之前,意氣風發,只覺得曹耕心這種遊手好閒的爛酒鬼,都能靠混日子升官,他要是去了,一座衙門的大小公務,只會處理得井井有條。

    一座窯務督造署,明裡暗裡,其實是掛兩張官匾,故而主官同時擁有兩個官銜官身。督造署在內,再加上後來大驪新建的幾座織造局,還有例如洪州設置的那個採伐院,其實都是天子耳目,各位主官的密摺諜報,可以直達天聽。

    結果等簡豐真到了槐黃縣城,處處碰壁,小鎮的那些大姓,個個關係複雜,盤根交錯,而且極其抱團,鐵符江水神楊花,山水品秩高,靠山大,根本不服管,紅燭鎮附近繡花、衝澹、玉液三江水神,一樣不鳥他,棋墩山山神宋煜章在內的幾位,再加上州郡縣各級城隍閣的城隍爺,一州境內的文武廟……反正就沒誰將他這個官居四品的督造官當回事,到任之時,志得意滿,苦等了足足半年,竟然沒有一位主動夜訪督造署,好,你們不找我,我就去找你們,結果閉門羹沒少吃,即便進了門的,雙方也沒什麼可聊的。

    簡豐只好寫信請教昔年的京城好友,曾經的本地郡守,如今已經升任洪州刺史的袁正定。

    小時候在京城意遲巷,他就喜歡跟著年紀稍大的袁正定一樣,安心讀書,兩耳不聞窗外事。

    袁正定確實回信一封了,可竟是一張空白信紙,信上一個字都沒寫。

    不過簡豐到底琢磨出一些官場門道來,就開始捏著鼻子學那前任督造,多看多聽少說少出門。

    所幸督造官一職,並無年限約束。

    只是總這麼幹瞪眼也不是個事,所以一聽說那位董半城返回家鄉祖宅,簡豐就立即登門拜訪了,當然是微服私訪。

    見著了那位儒衫青年和黃衣老者,簡豐也就是客氣一句。

    認得李槐,是小鎮本地人,如今是山崖書院的賢人。

    至於那個滿臉和善神色的老者,是張陌生面孔,督造署那邊也無相關的秘檔記載,簡豐來之前已經讓人記錄在冊,同時派人去牛角渡那邊,翻閱李槐所乘坐渡船按例留下的通關文牒記錄。

    董水井好像半點不懂官場規矩,沒有讓那李槐和老者離開這間略顯寒酸的屋子,甚至都沒有讓兩人挪個地方的意思。

    若是剛剛上任之初,簡豐恐怕就要心生不悅了,實在是軟釘子和閉門羹吃多了,已經磨光了稜角和脾氣。筆趣庫

    董水井邀請簡督造落座,再遞過去一隻粽子,簡豐道了一聲謝,熟稔拍了拍粽子上邊的灰塵,撥開後就吃了起來,這種事情,倒是不用簡豐如何假裝平易近人,雖說是大驪世家出身,可簡豐早年在春山書院求學多年,期間幾次負笈遊學,路上都掙著了不少錢,所以袁正定經常打趣他應該去戶部任職。

    只因為今天有外人在場,簡豐只得開始打官腔作為開場白,與董水井聊了些勉強與窯務公事沾邊的,畢竟如今好些座窯口已經不再是官窯,而這個董半城躲在幕後,卻幾乎壟斷了整條瓷器外銷的財路,像那座已經轉為民窯的寶溪窯口,如今就劃撥到了董水井一手扶持起來的某個傀儡商人名下。

    董水井與之談笑風生,滴水不漏,應對得體。

    讓李槐佩服不已。

    簡豐其實已經做好了無功而返的心理準備,趁著手裡邊的那顆粽子還沒吃完,就又隨口聊了幾句地方學塾的籌建,還有董水井幕後請人代為出資的修路鋪橋,有些地方值得商榷,不少銀子未能全部花在刀刃上,而這些事情,已經超出窯務督造署的職責範疇,何況都是些雞毛蒜皮的瑣碎,簡豐也就是當督造官當得實在無聊,看在眼裡,覺得實在是有太多細節需要完善,今天既然好不容易見著了董半城,就當是說幾句官場之外的廢話,哪怕討人嫌,也無所謂了。

    果然董水井十分敷衍了事,只說回頭有空再問問看。簡豐就知道十成十是沒戲了。

    離開宅子後,獨自走在陋巷裡邊,簡豐苦笑一聲,今兒又是白忙活一場。

    自己不愧是被人在背地裡說成是歷史上最窩囊的一任督造官大人。

    屋內李槐欲言又止。

    董水井搖搖頭,笑道:“碰壁處悶響就是良知。”

    李槐問道:“是書上看來的,還是陳平安說的?”

    董水井氣笑不已。

    李槐笑呵呵道:“你退學早,讀書少,比我還不如。”

    董水井猶豫不決,只是憋了半天,還是沒能問出口。

    李槐卻一下子知道了董水井想要問什麼,“如果只是二選一的話,我肯定選你當姐夫啊。”

    董水井將信將疑,“見到了林守一,同樣的問題,你怎麼回答?”

    李槐大笑起來。

    董水井也不再打破砂鍋問到底,只是轉頭望向院中水井旁的那棵柳樹,柔柔弱弱,男子眼神與柳樹一般溫柔。

    京城兵部車駕司轄下的一個清水衙門,位於帽帶衚衕的驛郵捷報處公署,今天來了兩位從未涉足此地的官場貴客。

    一位是兵部自家人,一位是禮部官員,兩人官銜都是郎中,而且都是大驪朝廷最具權柄的京城郎官。

    頂著捷報處一把手身份的那位京城世家子,姓傅名瑚,他有個極有出息的兄長,叫傅玉,前不久才從地方入京述職,卸任了舊龍州的寶溪郡太守一職,算是平調,剛剛擔任小九卿之一的詹事院少詹事,職掌左春坊。傅瑚對這個仕途順遂的堂兄是又敬又怕,加上傅玉又年長傅瑚一輪,頗有幾分長兄為父的意思。

    今天傅瑚處理完公務後,原本正翹著二郎腿攥著一件羊脂玉手把件,當他從門房胥吏那邊得知消息後,頓時被嚇了一跳,把昨夜菖蒲河酒水都給嚇醒了,誤以為是自己哪裡當差,出了天大紕漏。早年像那盧氏王朝歷史上,就曾經鬧出過一樁兵部大堂印匣失竊案,牽連甚廣,皇帝震怒,一查再查,結果查到最後,連捷報處的備用印匣都被庫丁銷熔掉了,導致盧氏廟堂整個兵部的官帽子和腦袋一併掉了許多,當時作為盧氏藩屬國的大驪宋氏官場,也只當是個笑話看待。

    得知是奔著老林來的,傅瑚在屋內踱步兩圈,一跺腳,還是去準備闖一闖龍潭虎穴。

    想那老林,這些年兢兢業業,任勞任怨得像頭老黃牛,與自己相處起來,關係極為融洽,事情沒少做,安分守己不爭權。

    再說了,自己好歹是捷報處的頭把交椅,總得護著點自家衙門裡邊的兄弟。

    只是等到傅瑚到了林正誠的那間衙署公房外邊,瞧見了裡邊兩人,便立即膽氣全無,以至於都沒有注意到,自家老林,見著了那兩位不速之客,竟然就只是坐在火爐旁的椅子上,身體前傾彎腰伸手取暖,竟然都沒有起身待客,架子大得像是個六部尚書了。

    要知道屋內站著的兩人,那個白髮蒼蒼的老人,與看著就氣勢凌人的魁梧漢子,分別是大驪禮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以及兵部武選司郎中!

    這兩個官場位置,歷來是國師崔瀺必須親筆圈定的重要人選,而且根本無需兵部、禮部尚書、侍郎審議通過。

    林正誠剛站起身,只是在房門口那邊探了個腦袋就猛然移步的一把手,已經消失無蹤了。

    林正誠只得重新坐回椅子,與那兩位郎官點頭道:“陛下的意思,我聽明白了。馬上就動身去往豫章郡採伐院。”

    老郎中笑道:“本該是吏部曹侍郎帶頭,親自來衙署這邊通知林先生的,只是曹侍郎一聽說是要見林先生,就立馬崴腳了,忙著讓人找膏藥呢。”

    曹耕心擔任過多年的龍州窯務督造官,只因為身在其位,才有機會接觸到一份大驪頭等機密檔案。

    在那驪珠洞天,有一個極為隱蔽的“職務身份”,無官無品,對於大驪朝廷來說,卻要比歷代窯務督造官更重要。

    名為“閽者”,寓意看門人。

    此人才是大驪朝廷真正的天子耳目,是大驪宋氏皇帝,或者說是那位國師崔瀺的真正心腹。

    而最後一任大驪安插在驪珠洞天的閽者,正是林守一的父親,昔年督造署佐官,如今的京城郵傳捷報處的芝麻官,林正誠。

    而且曹耕心還有一個更大的猜測。

    昔年驪珠洞天,如今大驪京城,林正誠極有可能始終保留住了那個閽者身份,一旦落魄山那位年輕山主,與大驪宋氏某天談崩了,雙方徹底撕破臉皮,這個林正誠,就會是國師崔瀺留給大驪京城的最後一道防洪堤壩,最少可以保證陳平安不會大開殺戒。

    雖然曹耕心並不理解為何一個境界不高的中五境修士,如何能夠做到這一步,但是曹耕心反正秉持一個宗旨,自己惹不起的人,就乾脆不要去接觸。

    男人見那兩位還杵在原地,問道:“這麼急,催我上路呢?”

    老郎中啞然失笑,沉默片刻,搖頭道:“不敢。”

    既然都沒個落座地方,那位武選司郎中便雙臂環胸,靠著房門,他對這個深藏不露的傢伙,確實頗為好奇,如果不是這次不同尋常的官場調動,他都沒機會得知林正誠這麼有來頭。其實他這個兵部武選司郎中,今天就是為旁邊這個一樣站著的老傢伙帶個路,其實在官場上,根本管不著林正誠這個未來的豫章郡採伐院主官。

    洪州新設立了一個衙門,名為採伐院,名義上就只是管著緝捕偷砍巨木者一事。

    類似處州的窯務督造署,還有婺州的絲綢織造局,主官的品秩有高低,卻是差不多的根腳。

    而位於處州北邊接壤的洪州,有個名動一洲的豫章郡,除了是當今大驪太后的祖籍所在,自古盛產參天大木,此外還是傳聞上古十二劍仙證道羽化之地,故而大驪官場素來有那“大豫章,小洪

    州”的諧趣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