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八百八十一章 眼神

    陳平安用一種可憐的眼神望向南簪,“玩弄心計,憑你贏得過陸尾?想什麼呢,那串靈犀珠,已經徹底作廢了。趁著陸尾不在場,你不信邪的話,大可以試試看。”

    南簪如遭雷擊,立即低頭,伸手捻動一顆顆靈犀珠,原本蘊藉靈彩的珠子,好像失去了一層山水禁制障眼法,變得黯淡無光,呈現出一種枯死。

    小陌悄悄收起那份剝削掉靈犀珠的劍意,疑惑道:“公子,不問問看藏在何處?”

    陳平安以心聲笑道:“我已經知道藏在哪裡了,回頭自己去取就是了。”

    反正離著自己的祖宅,就幾步路。

    南簪抬起頭,看了眼陳平安,再轉過頭,看著那個屍首分離的陸氏老祖。

    眼中恨意,已經一般多。

    但是這位大驪太后看待前者,一半恨意之外,猶有一半畏懼。

    “看在這個答案還算滿意的份上,我就給你提個建議。”

    陳平安提醒道:“陸絳是誰,我不清楚,但是大驪太后,豫章郡南簪,我是早早見過的,以後做事情,要謀而後動。大驪宋氏不可一日無君,但是太后嘛,卻可以在長春宮修行,長長久久,為國祈福。”

    “聽得懂嗎?”

    南簪神色木然,輕輕點頭。

    陳平安又問道:“我信不過你的腦子,所以得多問一句,‘不可一日無君’,你真聽懂了?”

    南簪還是點頭。

    一句話兩種意思,大驪宋氏皇帝宋和,必須在位,否則一國群龍無首,就會朝野震盪。

    再就是皇帝宋和如果萬一出現意外了,朝廷那就得換個人,得馬上有人繼位,比如當天就換個皇帝,還是一樣的不可一日無君。

    至於陸尾的一粒心神芥子,就像被強行塞入一副虛無縹緲的皮囊,見識到了一幅幅光陰畫面。

    一處虛相的戰場上,託月山大祖在內,十四位舊王座巔峰大妖一線排開,好像陸尾單獨一人,在與它們對峙。

    使得陸尾一顆道心搖搖欲墜。

    在大地之上,舊王座大妖緋妃正在拖拽懸空大河。

    在一座大山之巔,有那名為元兇的巔峰大妖,身邊站著河上奼女,有劍光像是朝陸尾筆直而來。

    ……

    在陸尾道心將碎之際。

    最終來到了那條陸尾再熟悉不過的杏花巷,那邊有個中年漢子,擺了個販賣糖葫蘆的攤子。

    那個漢子,似笑非笑,似言非語,在與陰陽家陸氏老祖說一句話,“好久不見,廢物陸尾。”

    道心砰然崩碎,如墜地琉璃盞。

    陸尾知道這明明是那年輕隱官的手筆,卻依舊是難以遏制自己的心神失守。

    失魂落魄的那粒陸尾心神,之後被牽扯來到一處“府邸”門口,沒有關門,裡邊有個修士,盤腿而坐,身前擱放有張書桌,好像在那邊持筆書寫什麼。

    見著了陸尾,那人立即抬起頭,滿臉意外神色,還有幾分激動,趕緊起身,走到門口,卻是一步都不敢跨出,只是用蠻荒天下的大雅言殷勤問道:“這位道友,來自蠻荒何處?”

    陸尾精通蠻荒雅言,猶豫了一下,沙啞開口道:“中土陸氏。你是?”

    那人驀然大笑起來:“好好,好極了,同是天涯淪落人。”

    有難同當,管你是來自家鄉還是浩然。

    最好咱倆當個鄰居,平時還有話聊。

    陸尾眼前“此人”,正是那個來自被打成兩截的仙簪城的副城主銀鹿,之前被陳平安拘拿了一魂一魄,丟在這邊。

    仙簪城如今被兩張山、水字符阻隔,作為蠻荒武庫的瑤光福地,也沒了。此地銀鹿,羨慕死了那個好歹還有自由身的銀鹿,從仙人境跌境玉璞怎麼了,不一樣還是偎紅倚翠,每天在溫柔鄉里摸爬滾打,師尊玄圃一死,那個“自己”說不定都當上城主了。

    可憐自己,被關在這裡,埋頭寫書。

    將所有關於蠻荒天下的見聞都記錄在冊。

    用那位年輕隱官的話說,如果不寫夠一百萬字,就別想著重見天日了,如果內容質量尚可,說不定可以讓他出去走走看看。

    在小天地之外的酒局那邊。

    小陌突然輕聲道:“公子。”

    陳平安此刻正低頭看著蘊藏雷局的拳頭,眼神異常明亮。

    聽到小陌的稱呼後,陳平安卻置若罔聞。

    小陌只得再次喊了一聲公子。

    陳平安這才抬起頭,朝小陌笑了笑。

    南簪和陸尾,一直都覺得這個生面孔的“陌生”,是個來自劍氣長城的護道人。

    其實不然,恰恰相反,小陌此次跟隨陳平安做客皇宮,拜訪兩位故人,是為了在某種時刻,讓小陌提醒他一定要剋制。

    陳平安鬆開五指,陸尾瞬間魂魄歸位,立即從袖中摸出一張紫青色符籙,抹在脖頸處。

    一個已經瓶頸的仙人,竟然在一次沒有出手的情況下,就跌境為玉璞。

    這種山上的奇恥大辱,無以復加。

    如何對付這個陸氏老祖,陳平安其實選擇不多,陸尾不是那個仙簪城銀鹿,陳平安不太敢剝離魂魄,留在自己一座人身小天地的禁制當中,所以要麼將其煉化全部魂魄,使得陸尾靠著一盞家族祠堂的續命燈,學那懷潛,重新修行。要麼就是像現在這樣使得對方跌境,唯一的意外,是陸尾的那顆道心,比起陳平安的預期設想,太過脆弱了。估計是齊先生,還有那鄒子,都曾在陸尾那顆道心之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定然吃過大苦頭。

    當然,如今勉強還得算上一個自己了。

    陳平安這幾年一直將整個中土陸氏,視為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假想敵。

    現在看來,沒有任何高估。

    即便對方沒有一位飛昇境,甚至哪怕沒有一位仙人境,陳平安對中土陸氏的忌憚,都不會減少半點。

    今天的陸尾,只是被小陌壓制,陳平安再順水推舟做了點事情,根本談不上什麼與中土陸氏的對弈。

    陳平安從桌上拿起那根筷子,望向今日劫難可謂元氣大傷的陸尾,“山高水長,好自為之。”

    陸尾好像變了一個人,點頭道:“人要聽勸,銘記在心。”

    方才在“來時路上”,那一襲青衫,雙手籠袖,與陸尾的一粒心神並肩而行,轉頭笑問一句,你我皆凡俗,畏果不怕因?

    紅塵萬丈,苦海滔天,凡俗畏果,山巔怕因。

    陸尾當時根本不知如何作答。

    然後那一襲青衫又笑著拍了拍肚子,說了句怪話,“枵腸轆轆,飢不可堪。試問陸君,如何是好?”

    陸尾依舊無言以對。

    桌旁停步,陳平安說道:“以後就別糾纏大驪了,聽不聽隨你們。”

    陸尾看了眼那個陸絳。

    陳平安最後笑道:“你們中土陸氏的此次問劍,我陳平安和落魄山,即刻起就算正式領劍了。”

    陸尾站起身,朝陳平安打了個道門稽首,就此身形消散。

    只留下一個茫然失措、狐疑不定的南簪。

    倒是乾脆一鼓作氣宰掉那個陸尾啊?!就這麼放虎歸山了?

    陳平安將那根筷子隨手丟在桌上,笑呵呵道:“你這是教我做事?”

    南簪就像被掐住脖子。

    今天真是見鬼了,一句心聲說不得,難道心事都想不成?

    陳平安指了指那根筷子,“送你了,可以當一支簪子別在頭上,每天照鏡子的時候拿來提醒自己,已經不是陸絳的南簪,簪子難簪。”

    南簪猶豫了一下,還是去拿起桌邊那根筷子。

    陳平安沉默片刻,沒有立即離去。

    南簪也不敢多說什麼,就那麼站著,只是這會兒繞在身後,那隻攥著那根青竹筷子的手,青筋暴起。

    結果對方笑著來了一句,“收禮不道謝啊,誰慣你的臭毛病?”

    南簪只得病懨懨斂衽施了個萬福,擠出一個笑臉,與那人道了一聲謝。

    陳平安帶著小陌一起離去。

    南簪一番天人交戰,還是以心聲向那個青衫背影追問道:“我真能與中土陸氏就此撇清關係?”

    陳平安頭也沒轉,“天曉得。”

    一起走向那處宮門,兩側都是高大牆壁。

    陳平安說道:“陌路相逢,各結各緣,世道生活,各還各債。”

    小陌眼睛一亮,道:“被公子這麼一說,才知道原來小陌誤打誤撞,給自己取了這麼個好名字。”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陌生這個名字很大,喜燭這個道號很喜慶,小陌這個小名很小。”

    小陌沉默片刻,試探性問道:“公子,我有幾把本命飛劍,不如都幫著改個名字吧?”

    “我確實擅長取名一事,但是一般不輕易出手。”

    初一,十五。

    賬簿,砍柴。

    當然還有那暖樹和景清。

    被傷過心吶。

    不過這筆舊賬,跟暖樹小丫頭沒關係,得全部算在陳靈均頭上。

    陳平安轉頭問道:“到底是幾把本命飛劍?”

    小陌赧顏笑道:“只有四把,品秩都一般。”

    陳平安拍了拍小陌的肩膀,“小陌啊,經不起誇了不是,這麼不會說話。”

    小陌猶豫了一會兒,還是以心聲說道:“公子,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陳平安笑道:“那就別說了。”

    小陌嗯了一聲,就沒有將那個想法說出口。

    在那遠古大地之上,那會兒小陌剛剛學成劍術,開始仗劍遊歷天下,曾經有幸親眼見到一個存在,來自天上,行走人間。

    身邊的公子,就很像那個“人”啊。

    歲月悠悠,萬年之後,小陌都記不得對方的一切容貌、嗓音了,不知為何,小陌也忘記了遇到了對方後,雙方到底聊了什麼,還是其實什麼都沒說,反正就只留下了一個模糊的印象,讓小陌萬年不曾磨滅,時至今日,小陌就只記得對方,好像脾氣極好極好,那個唯一剩下的印象,很沒有道理可講了。

    對方看天地萬物、有靈眾生的時候,也就是這般眼神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