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百七十七章 還禮

    的,比如玉璞境修士,很簡單,興風作浪,能隨便被我玩死。可要說一位道心堅韌的仙人,就有些麻煩了,至於飛昇境?打個比方,你覺得火龍真人打開心扉,開門迎客,我敢去嗎?當然不敢。所以陳平安這場架,乾脆就沒扯上我,是明智之舉。”

    它有句話沒講,當年在陳平安心境中,其實它就已經吃過苦頭,硬生生被某個“陳平安”拉著聊天,相當於聽了足足數年光陰的道理。

    它看了眼呼呼大睡的黑衣小姑娘,再看了眼裴錢,它強顏一笑,喝完了一壺桂花釀,又從桌上拿過僅剩一壺,“不過得謝你們倆小姑娘,哪怕這場風波因我而起,你對我只是有些人之常情的怨氣,卻沒什麼恨意,讓人意外。陳平安的家風門風,真好。”

    裴錢能夠看穿人心,它作為一頭飛昇境的化外天魔,一樣可以。

    它問道:“知道為什麼我願意跟在陳平安身邊嗎?”

    裴錢點頭道:“我師父答應過的事情,就一定會做到。”

    它點點頭又搖搖頭,“你只說對了一半。”

    還有一半,是在它看來,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實在是太像一個人了。讓它既憂心,又能放心。

    年輕隱官像吳霜降,很像,太像了!在很多事情的選擇上,陳平安簡直就是一個年輕歲數的吳霜降。

    學那小米粒趴在桌上,白髮童子抬起雙手,五指如鉤,像是兩把梳子,一次一次撓頭,捋著頭髮,自言自語道:“躲又躲不過,逃又逃不掉,怎麼辦呢。”

    裴錢說道:“好像不能怎麼辦的時候,就等等看。”

    “也對。”

    它笑逐顏開,抬起頭,問道:“路過倒懸山那會兒,跟你師父早先一樣,都是住在那個鸛雀客棧?”

    裴錢點點頭。

    它瞥了眼裴錢的那雙眼眸,有些疑惑,“你這小丫頭片子,在那兒就沒看出點古怪?”

    裴錢搖搖頭,“去客棧之前,小師兄就提醒過我,不許盯著誰多看。”

    它重新趴在桌上,雙手攤開,輕輕劃抹擦拭桌子,病懨懨道:“那個瞧著年輕面容的掌櫃,其實是歲除宮的守歲人,只知道姓白,也沒個名字,反正都叫他小白了,打架賊猛,別看笑眯眯的,與誰都和氣,發起火來,氣性比天大了,早年在我家鄉那會兒,他曾經把一位別家門派的仙人境老祖師,擰下顆腦袋,給他丟到了天外天去,誰勸都沒轍。他身邊跟著的那麼一夥人,個個不簡單,都是奔著我來的,好抓我回去邀功。我猜劍氣長城和倒懸山一起飛昇之前,小白肯定已經找過陳平安了,當時就沒談攏。不然他沒必要親自走一趟浩然天下。”

    在倒懸山開了兩三百年的鸛雀客棧,年輕掌櫃,正是歲除宮的守歲人,真名不詳,道號很像綽號,十分敷衍,就叫“小白”。

    其餘四人,都是陰神出竅之姿遠遊異鄉,不過先前跟隨那座倒懸山,都已經重歸家鄉宗門。

    洞中龍張元伯,山上君虞儔,都是仙人。化名年窗花的少女,和在客棧名叫年春條的婦人,都是玉璞。

    青冥天下的歲除宮,在吳霜降崛起之前,曾經就只是個二流墊底的仙家門派,別說是大玄都觀,就是仙杖山這樣的一流道門勢力,拎出一位祖師堂掌律,就可以讓歲除宮頃刻間覆滅。

    所以吳霜降完全是單憑一人,就將歲除宮變成與大玄都觀比肩的頂尖道門,期間有過無數的恩怨情仇,險峻形勢,無論人事,反正最終都給吳霜降一一打殺了。

    而且吳霜降的傳道授業,更是天下一絕。歲除宮之內,所有上五境修士,都是他手把手道法親傳的結果。

    張元伯的養龍術,虞儔的煉山神通,虞儔道侶令狐翠蓮的劍術,道號燈燭的嫡女吳痴,她的撥搖天鼓,遍燃燈燭照虛耗,擊鼓驅逐疫癧之鬼,更是歲除宮祖師堂的不傳之秘。

    不但是這些歲除宮高輩分、高境界的“祖師”,幾乎所有嫡傳、再傳弟子,吳霜降都願意親傳道法,事必躬親,極有耐心。

    也就怪不得整座歲除宮上上下下,都將吳霜降發自肺腑地奉若神明瞭。

    在青冥天下,宗門修士,上上下下,敢從內心到行事,都對那白玉京不以為然的,就只有孫懷中的玄都觀,吳霜降的歲除宮。

    一個是下山歷練,若是陰了某位白玉京道士一把,回了自家道觀,那都是要放鞭炮慶祝一下的。

    一個是隻要與白玉京道士在歷練途中,起了衝突,全然不惜命,不分出個生死,或是一方打斷長生橋,都不算切磋道法。反正歲除宮內人手一盞長命燈,洞中龍張元伯,就是死過一次的,山上君虞儔的道侶,甚至死過兩次。照理說都極難躋身上五境,但是有吳霜降在,都不是問題,之後修行,重頭來過,歲除宮向他們傾斜了無數的天材地寶,更有吳霜降的親自把關,指點迷津,修行路上,依舊勢如破竹。

    大玄都觀的仙劍一脈,在青冥天下公認打架最抱團。

    而歲除宮的修道之人,公認出手最重、下手最狠,因為最不珍惜身家性命。

    市井無賴,尤其是少年歲數的愣頭青,最喜歡意氣用事,下手也最不知輕重,只要給他一把刀,都不用藉著酒勁壯膽,一個不順心不順眼的,就能抄刀子往死裡一通劈砍,半點不計較後果。所以歲除宮在山上有個“少年窩”的說法。

    它喝完了陳平安和寧姚的那兩壺桂花釀,就開始嗑瓜子,隨口問道:“一個人,學什麼像什麼,厲不厲害?”

    裴錢毫不猶豫就點頭。當然很厲害。因為自己的師父就是如此。

    它又問道:“那如果有個人,學什麼是什麼?”

    裴錢想了想,“很可怕。”

    裴錢隨即說道:“這樣的話,在修行路上,很容易就與人起了大道之爭吧?”

    學什麼像什麼,問題不大,可一旦學了什麼“就是”什麼,大道修行,就太犯忌諱了。例如別家宗門祖師堂的不傳之秘,或是劍修飛劍的本命神通?

    它翻了個白眼,“捏鼻子認栽的,還好,井水不犯河水,大不了各走各路,他也會變著法子補償幾分,不過得看他心情,如何算賬,如何彌補,得他說了算,別人只能接受。至於那些不信邪的,非要與他掰手腕到底的,就都死了。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其中歷史上有兩位,都是被他給拉下馬的,一個靠氣力,靠道法,一個靠算計,靠道心。所以……他跟白玉京道老二的關係極差。”

    它加重語氣,補了一句,“極差。雙方只差不是那種你死我活的生死大敵了。只要路上遇見了,肯定會幹一架。”

    裴錢好奇問道:“你為何如此怕他?”

    它伸出手,“再來點漱漱口。”

    裴錢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壺酒,擱在桌上,推過去。

    它一口飲盡,嘆了口氣,“還是不夠壯膽,不敢說啊。”

    裴錢說道:“不想說就算了。”

    它感慨道:“陳平安把你教得很不錯唉。”

    一個人的氣清氣濁,其實就看有無一顆平恕心。

    裴錢笑道:“湊合。師父教了十成的好,我只學了二三成。”

    它突然一拍桌子,惱火道:“小姑娘家家的,你幹嘛學我說話?!”

    裴錢第一時間就伸手按住桌面,免得吵醒了小米粒。

    它悻悻然與裴錢道歉:“對不住對不住,真情流露,一個沒忍住。”

    裴錢沒來由說道:“以後到了落魄山那邊,你可以先去騎龍巷的草頭鋪子,那裡有個老前輩,應該與你聊得來,會一見投緣。”

    白髮童子一臉懷疑,“哪位老前輩?飛昇境?而且還是劍修?”

    落魄山很可以啊,加上寧姚,再加上自己和這位老前輩,三飛昇!以後自己在浩然天下,豈不是可以每天螃蟹走路了?

    裴錢搖頭道:“龍門境。”

    白髮童子呸了一聲,“啥玩意兒,龍門境?我丟不起這臉!”

    裴錢就不再說話。

    白髮童子突然雙手合十,滿臉嚴肅,自言自語道:“童言無忌,童言無忌。借你吉言,借你吉言。一定要能去趟落魄山,拜會一下那啥騎龍巷的龍門境老神仙。”

    裴錢突然怔怔看著那頭白髮童子形容的化外天魔,輕聲說道:“只能活在別人心中,活成另外一個自己,一定很辛苦。”

    白髮童子愣了愣,盤腿而坐一邊嗑瓜子,一邊嬉皮笑臉道:“小丫頭屁大年紀,其實啥都不知道,說起這個,輕飄飄的,可寬慰不了人心。”

    裴錢嗯了一聲,沒有反駁,趴在桌上,雙手交疊,尖尖的下巴,擱在手臂上。

    白髮童子瞥了眼年輕女子的丸子髮髻,“所有的感同身受,每一次悲歡相通,都很不輕鬆的,所以你別事事學你師父,陳平安也不希望如此。不然你就等著瞧吧,練了劍,修行了,哪天心魔一起,就會在你心中,大如須彌山,攔在路上,讓你苦不堪言,到時候你才能知道什麼是‘辛苦’了。當年在牢獄那邊,有個叫幽鬱的少年,是傻人有傻福,想要多想,都不知道如何想,還有個叫杜山陰的小子,是活得很自我,管他孃的好壞,視野所及,好東西,是我的,什麼都是我的,不值錢的東西,只要可以,那傢伙寧肯打爛了都不給旁人,心中沒啥條條框框,修行路上,這兩種人,反而走得容易幾分。”

    此後兩兩無言。

    小米粒酣睡,裴錢趴著發呆,白髮童子坐在那兒百無聊賴,時不時就雙手合十,高高舉過頭頂,唸唸有詞,估計把能求的各路神仙都求了一遍。

    最後它嘆了口氣,瞥了眼窗外夜色,灰沉沉的,好似沒個盡頭。

    那個吳霜降,對它和曾經的她,對雙方來說,就是一道註定過不去的坎。

    當年吳霜降先做成一事,心魔是她,她是心魔,這就像吳霜降早就訂立好了整個框架和所有規矩。

    為此吳霜降精心準備了百餘年光陰。

    吳霜降如何破解的心魔?

    就是成為“她”的心魔。

    當時在歲除宮老祖師們眼中,吳霜降在元嬰瓶頸空耗了百年光陰,旁人一個比一個疑惑不解,為何吳霜降這般出眾的修道資質,會在元嬰境停滯如此之久。

    誰都無法想象,其實在很早之前,吳霜降就為自己安排好了一條如何去往飛昇境的道路,甚至連如何躋身十四境,好像都早有準備。

    就像一個人,生而知之。

    但是無論是她,還是化外天魔,比誰都清楚一件事,吳霜降並非生而知之,這個平時沉默寡言、總給人木訥、至多是沉穩印象的男人,就只是喜歡多想。

    白髮童子一陣頭疼,光是想到那個吳霜降,就頭疼欲裂,雙手捧住腦袋。

    裴錢回過神,又遞過去一壺酒,它一口氣灌了半壺酒,眼角餘光瞥見一隻小袋子,蹦跳起身,彎腰就要去拿在手中,不曾想裴錢也站起身,輕輕按住了那半袋子小魚乾。這趟出門遠遊,小米粒的瓜子不少,魚乾可不多。

    它只得抓了幾條溪魚乾,就坐回原位,丟入嘴中嘎嘣脆,一條魚乾一口酒,喃喃道:“小時候,每次丟了把鑰匙,摔破了只碗,捱了一句罵,就以為是天大的事情。”

    裴錢不明白它為何要說這些,不料那白髮童子使勁揉了揉眼角,竟然真就瞬間滿臉辛酸淚了,帶著哭腔自怨自艾道:“我還是個孩子啊,還是孩子啊,憑啥要給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欺負啊,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啊,隱官老祖,武功蓋世,天下無敵,打死他,打死那個喪心病狂的王八蛋!”

    裴錢揉了揉眉心,趁著師父不在,也給自己拿了一壺酒釀,倒入碗中,抿了口酒。

    白髮童子擦完眼淚,仍然抽泣不已,“孩子吃疼,哇哇大叫。成年人呢……”

    說到這裡,它收斂臉色,喃喃道:“一輩子活得就像是在一個人喝悶酒。”

    裴錢問道:“冒昧問一句,是不是吳宮主身死道消了,你就?”

    它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眼神中有幾分光彩,說了句很難讓旁人感同身受的言語,“又要不捨得。”

    它在遇到吳霜降之前,希望能夠重獲自由,生死無憂。遇到吳霜降之後,就只希望自己能得個解脫,再不被拘押在他心中,可又不希望吳霜降就此身死道消,因為她從來就希望天地間還有個他,好好活著。

    裴錢舉起酒碗,朝它那邊遞過去,白髮童子舉起酒壺,輕輕磕碰一下,各自飲酒。

    人生不快,以酒消解,一口悶了。

    它試探性問道:“咱倆都是至交好友了,再來兩條魚乾唄?”

    裴錢微微一笑,直接將那袋子魚乾收入袖中。

    它伸出大拇指,大聲讚歎道:“不愧是隱官老祖的開山大弟子,胸襟氣概,盡得真傳!”

    裴錢說了句公道話:“就你這馬屁功夫,光靠嗓門大,在我家落魄山,都嗑不上瓜子。”

    它想了想,開始虔誠許願,斬釘截鐵道:“只要能去落魄山,我去騎龍巷鋪子給那位龍門境老神仙打雜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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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容貌城,身為夜航船主人的中年文士,因為條目城那邊已經隔絕天地,連他都已經無法繼續遙遙觀戰,就變出一本冊子,寶光煥然,金玉書牒,攤開後,一頁是記錄玄都觀孫懷中的末尾內容,鄰居一頁便是記載歲除宮吳霜降的開篇。

    夜航船上,今天這一戰,足夠名垂青史了。

    一位十四境,一位飛昇境,兩位戰力絕不可以當下境界視之的仙人,加上一位玉璞境的十境武夫。

    如果再有那頭化外天魔加入戰場,無論是它選擇哪個陣營,就又要多出一位飛昇境。

    一旦裴錢再尾隨其後,說不定就要多出一位……止境武夫?

    中年文士笑了起來,“好一場廝殺,虧得是在我們這條渡船上,不然最少半洲山河,都要遭殃。文廟那邊,是不是得記渡船一樁功德?”

    刑官默不作聲。

    中年文士笑問道:“如果吳霜降始終壓境在飛昇境,你有幾分勝算?”

    刑官說道:“如果他沒有破境,只能說有機會換命。等他躋身十四境,再來壓境飛昇,我談不上半點勝算。”

    中年文士搖搖頭道:“所以怎麼都不該挑選吳霜降作為對手的。”

    他敢斷言,只要陳平安惹惱了吳霜降,對方肯定會恢復十四境修為。

    吳霜降此人,在家鄉天下,就連白玉京和道老二都敢招惹,來了浩然天下,不會太把文廟的規矩當回事。

    據說大掌教私底下與那師弟訂立過一條“家規”,在道老二坐鎮白玉京的百年之內,就不許餘鬥攜帶仙劍,問劍歲除宮。

    師尊道祖之外,那位被譽為真無敵的餘鬥,還真就只聽師兄的勸了,不光光是代師收徒、傳道授業的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