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百六十六章 翻不動的老黃曆

    而且陳平安懷疑這個鬼鬼祟祟的田婉,與桐葉洲萬瑤宗的仙人韓玉樹,是一根線上的螞蚱。

    只是猜測,並無證據。

    兩人起身離開石拱橋,繼續沿著龍鬚河往上游散步。

    陳平安雙手籠袖,突然一躍過河,然後躍回對岸,樂此不疲。劉羨陽雙手抱住後腦勺,始終懶洋洋走在河畔一邊。

    兩人來到坑坑窪窪的青石崖上,劉羨陽找了個相熟的“座椅”坐下,陳平安坐在一旁,兩人中間,還隔著一個坑窪,是當年小鼻涕蟲的寶座。

    龍州地界,在大驪王朝是出了名的水運昌盛。鐵符江,衝澹江,繡花江,玉液江,四條江水,鐵符江水神楊花,衝澹江李錦,玉液江葉青竹。一位頭等神位的江水正神,三位次一等的江水神靈,四江水域廣袤,不僅限於龍州,但是四尊水神的祠廟,都建造在龍州地界。

    劉羨陽說道:“這條龍鬚河,馬蘭花從河婆晉升河神,這麼多年來一直沒有建造祠廟,塑造金身神像。以前她怨念不已,等到那場大戰過後,寶瓶洲中部以南,數以千計的江河或被搗毀,或被迫改道,她就開始偷著樂呵了,覺得升官當個了過安穩日子的河神,其實不差。”

    真珠山是昔年真龍所銜“驪珠”所在,所以龍鬚河確實是名副其實的“龍鬚”,只是兩條龍鬚,一隱一現,隱在那條小鎮主街,龍鬚之上,有螃蟹坊,鐵鎖井,老槐樹,一直往曾經的東邊柵欄門而去。

    杏花巷馬蘭花在提升神位之前,她這些河伯河婆之流,類似各處城隍轄下的土地公,是山水官場裡邊的濁流胥吏,在朝廷金玉譜牒上邊,極難抬升品秩和神像高度。畢竟溪澗、河流與山頭,水域和山頭大小,往往固定,地盤就那麼大,不可能白白多出幾分山水地界來。

    而歷史上每一場往往綿延百年、甚至是數百年的江河改道,都會導致一大撥山水神祇的沒落,同時造就出一大撥嶄新神靈的崛起,山水神靈的神像、祠廟遷徙,要比山上仙府的祖師堂搬遷難太多。一旦江河改道,河床乾涸,湖泊水位下降,江水正神和湖君的金身神像,同樣都會遭受“旱災”,曝曬碎裂,香火只能夠勉強續命,卻難以改變大局。

    但是一場大戰下來,寶瓶洲南方山水神靈消亡無數,大戰落幕後,大驪各個藩屬國,文武英烈,紛紛補缺“城隍爺”和各地山水神靈。

    陳平安說道:“這個杏花巷馬婆婆,雖然喜歡罵人,但是心眼不壞,膽子很小,當年小鎮裡邊,數她最信鬼神之說。當年龍窯,與她沒什麼關係,真正與我有仇的,是馬苦玄那對貪財且一貫心狠的父母,所以馬苦玄才會讓他們搬去真武山地界,其實這本身就是一種表態,讓我有本事去真武山找他馬苦玄的麻煩。”

    劉羨陽說道:“也就是換成你,換成別人,馬苦玄肯定會帶上馬蘭花一起離開。哪怕馬苦玄不帶她走,就馬蘭花那膽子,也不敢留在這邊。而且我猜楊老頭是與馬蘭花聊過的。”

    陳平安點點頭。

    劉羨陽突然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好像一次都沒有去過我們龍泉劍宗的祖山?”

    陳平安愣了愣,還是點頭,“好像真沒去過。”

    劉羨陽猶豫了一下,問道:“陳平安,你是哪天出生的?”

    陳平安說道:“五月五。”

    劉羨陽嗯了一聲,丟了一顆石子到深潭裡,“於五月丙午日中之時,天下長日之至,陽氣極盛之時,郊之祭,大報天而主日,配以月。”

    “不管是宋和還是宋睦,在這裡,就只有個泥瓶巷宋集薪,綽號宋搬柴。我在南婆娑洲,曾經與一位許夫子請教說文解字,說那帝字,其實就與捆束的柴薪,還有那煉鏡陽燧,憑此與天取火,遠古時代,規格極高。宋集薪這個名字,肯定不是督造官宋煜章取的,是大驪國師的手筆無疑了。只不過如今藩王宋睦,大概還是不清楚,起先他是一枚棄子,藉助那座宋煜章親手督造,汙穢不堪的廊橋,幫助大驪國運風生水起過後,在宗人府譜牒上早就是個死人的皇子宋睦,原本是要被大驪宋氏用完就丟的。”

    “五月初五,搬柴,陽燧。”

    劉羨陽說到這裡,轉頭望向陳平安,“我們仨,再加上這龍州水運,本來都是阮秀煉鏡開天的‘天材地寶’。三者或魂魄或氣運或皮囊,不管是什麼,反正皆煉為一鏡。你以為只有你覺得是在做夢嗎?我也是這麼覺得的。”

    陳平安默不作聲。

    劉羨陽笑了笑,“只不過不管原因是什麼,秀秀姑娘終究還是改變主意,可憐了李柳,替我們擋了一災。”筆趣庫

    因為李柳的所有神性,都被阮秀“吃掉”了。

    陳平安說道:“託月山曾是遠古兩座飛昇臺之一,但是老大劍仙聯手龍君、觀照,打碎了道路。所以楊老前輩的那座飛昇臺,就是唯一的登天之路。”

    所以周密的謀劃,其實最早就是盯住了這座寶瓶洲飛昇臺。

    能夠打下浩然天下是最好,可蠻荒天下若是輸了,那麼周密就找機會開天而去,成為舊天庭的新神靈。

    文海周密,至高之一。

    周密身後除了尾隨一小撮神靈轉世的修士,還帶走了數量更多的託月山劍修。

    所以戰事後期,蠻荒天下的攻勢才會顯得毫無章法,三線並進,好像在破罐子破摔。

    託月山大祖才會舍了所有修為境界不要,也要打亂兩座天下的光陰流水和所有“度量衡”,那是某種意義上兩座天下的“大道天時”,在迎頭相撞。

    劉羨陽嘆了口氣,“可惜楊家鋪子再沒老人抽那旱菸了,不然許多疑問,你都可以問得更清楚些。”

    陳平安搖搖頭,“事已至此,沒什麼好問的。”

    劉羨陽無奈道:“咱仨就不去說了,都是這裡人。關鍵是賒月姑娘,她怎麼來的這裡?你別跟我裝傻,我先前說了,大報天而主日,配以月。‘配以月’!”

    陳平安說道:“這是崔瀺在與文海周密對弈,與……秀秀姑娘問心。”

    其實陳平安的這個猜測,已經無比接近真相了。

    齊靜春當年最後一次從大瀆祠廟現身,與崔瀺合力狠狠算計了一把周密,之後齊靜春曾經說過,他原本是可以擔任“門神”的,也就是他最早的設想,不是與崔瀺一起問道周密,而是為某個極大的萬一而佈局,齊靜春最早是選擇身在飛昇臺大門口,攔阻任何人的開天和登天。

    但是齊靜春最終選擇了相信崔瀺,放棄了這個想法。或者準確說來,是齊靜春認可了崔瀺在城頭上與陳平安“隨口提起”的某個說法:天下太平了嗎?是的。那就可以高枕無憂了,我看未必。

    在這中間,手握飛昇臺的青童天君楊老頭,水神李柳的選擇,以及金色拱橋上的那位“前輩”,在崔瀺的佈局中,其實早就都有了各自的選擇。

    只是這些秘密,除非有人能夠重新開天,不然就註定成為一頁無人去翻、也翻不動的老黃曆了。

    齊先生已逝,人間再無繡虎,楊老頭則應了陸沉那句“公沉黃泉,公勿怨天”的讖語。

    萬年之後的又一場水火之爭,李柳再次輸了,而且這次直接失去了全部神性。而且這場竟然悄無聲息的大道之爭,其實李柳根本就沒有出手,甚至在阮秀找到她的時候,李柳什麼都沒有說,什麼都沒有問,只是她當時望向那個好像已經剝離出所有人性的青衣女子,選擇剝離出所有神性的李柳,她看著阮秀,眼神有些憐憫。

    她們在這之前,曾經在那“天開神秀”的崖刻大字當中,雙方有過一場不那麼愉快的閒聊。

    “不太會做人”的李柳,真真正正做了人。“脾氣確實很好”的阮秀,卻開天而去了。

    陳平安眼神幽幽,與那幽幽水潭對視。

    劉羨陽說道:“問劍兩地一事,不能只讓你一個人出風頭。你去清風城,祖傳瘊子甲一事,雖說清風城有些強買強賣的嫌疑,可到底我是親口答應的,我都不會想著討要回來,把道理講清楚就夠了,講道理,你擅長,我不擅長,反正因為狐國一事,你小子與許氏結怨那麼深,所以你去清風城比較合適,我去正陽山問劍一場好了。”

    陳平安笑道:“那還是一起去吧。”

    劉羨陽問道:“行啊,大概什麼個時候,你跟我事先說好,畢竟是出遠門,我好事先與你嫂子打好商量。”

    陳平安說道:“暫時不好說,不過保證至多不超過兩年。在這之前,我可能會走趟中嶽地界,看一看正陽山在那邊的下宗選址。”

    劉羨陽一聽這個就煩,站起身,急匆匆道:“我得趕緊回了,免得讓你嫂子久等。”

    陳平安跟著起身,“我也跟著回鋪子?可以給你們倆下廚做頓飯,當是賠禮道歉了。”

    劉羨陽伸手按住陳平安的臉頰,重重一推,“滾遠點,你小子幾年沒見,越看越像是那種‘我那嫂子長得真好看,咱哥倆一定要當一輩子好兄弟’的人。我以後得防著你一點,不然又像今天,我才出門去買個酒,回家一看心涼半截,好嘛,你小子在學當年那個擺攤算命的王八蛋道士,給你嫂子笑眯眯看手相呢……”

    陳平安歪著腦袋,黑著臉。

    劉羨陽哈哈大笑,突然一把摟過陳平安的脖子,壓低嗓音道:“放心,當年你在泥瓶巷祖宅那邊,喜歡每天聽牆根這種事,我跟誰都沒說過。年紀輕輕的,大冬天的屁股上邊能烙餅,一大把氣力沒處耍,其實都是可以理解的。”

    陳平安皮笑肉不笑道:“謝謝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