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五百三十五章 天上紙鳶有分別

    此時此刻,即將入冬。

    一條尚未徹底疏通的漕河之畔,寂靜小路上,顛簸不斷的馬車車頂上,白衣少年盤腿而坐,那個稚童手裡邊拽著一種青鸞國特產的紙鳶,名為木鷂。

    只要絲線不斷,世間所有紙鳶,便註定可以高飛,卻無法遠走。

    崔東山後仰躺下,怔怔望著那天上的紙鳶。

    我家先生,如今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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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漕運重開一事,極其複雜,涉及青鸞國方方面面,所以朝廷那邊,並沒有一味求快,顯得進展緩慢。

    住持此事的官員品秩也不算高,有三個,兩位是分別從戶部、工部抽調而來的離京郎中,還有一位漕運某段主道所在州城的刺史,由於朝廷沒有大肆宣揚此事,在青鸞國朝野上下,對此關注不多,看似兩位京官老爺是更加務虛一些,地方刺史是務實,實則不然,恰好相反,那位原本以為就是過個場的刺史大人,真的到了漕河畔臨時搭建的衙署中,才發現兩位品秩還不如自己的清貴郎中,竟然似乎早已胸有成竹,章程詳細,條條框框,近乎繁瑣,以至於連他這個熟稔地方政務的封疆大吏,都覺得插不上手,只管按部就班即可。

    除了戶部、工部兩位來自京城的正五品郎中,還有一位從五品的輔佐官員,姓柳名清風。

    刺史洪大人對這個姓柳的官場後進,真是唾棄得很,江湖上賣友求榮,就已經是人人不屑,在官場上賣父求榮的王八蛋玩意兒,洪刺史覺得每天與這種人一起議事,隔天都得換一身官袍才行,真是喝杯茶水都渾身不得勁。

    洪刺史這大半年來,對柳清風始終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兩位京官大人似乎很理解洪大人的心情,對此故意視而不見,至於柳清風本人,大概是官帽子小又心虛的緣故,一直在洪刺史那邊假裝恭謹,而且桌上商議諸多漕河疏浚一事的細節,柳清風幾乎從來不開口主動言語,唯有兩位京官郎中詢問細節,才會說話。

    這天在一段漕河旁邊的村落,有跳竹馬的熱鬧可看。

    一個已經來回走過兩趟舊漕河全程的讀書人,帶著一位名叫柳蓑的少年書童,一起坐在一堵黃泥矮牆的牆頭上,遠遠看著那邊鑼鼓喧天,竹馬以竹篾編制而成,竹馬以五色布纏裹,分前後兩節,吊紮在跳竹馬之人的腰間,按照鄉俗,正衣騎紅馬,青衣騎黃馬,女子騎綠馬,書生騎白馬,武夫騎黑馬,各有寓意。

    讀書人其實已經完全看不出是個有官身的讀書人了,肌膚曬得黝黑髮亮,身穿粗布麻衣,唯獨腳上那雙十分結實卻老舊的麂皮靴子,不是尋常村野門戶能夠有的。

    跳竹馬不是每個村子都會走過,得看哪個村子出錢,錢多錢少,跳竹馬又會按價而跳。

    這座村子明顯就是給錢頗多,所以跳竹馬尤為精彩。

    牆頭附近還有不少從別處村子趕來湊熱鬧的浪蕩子,高大少年郎。

    對著那個富裕村子裡邊的少女,指指點點,言談無忌,說哪家閨女的胸脯以後一定會很大,說哪戶人家的少女一定是個生兒子的,牆頭四周嬉笑聲此起彼伏,還有人爭執到底是哪家小娘子最俊俏來著,比一比到底誰才是方圓數十里最水靈的娘們,反正各有各的眼中好。

    那個讀書人,也看那些他們指指點點的女子,而且毫不掩飾自己的打量,坐在一旁的書童便有些無奈,老爺你怎的也如此不正經。

    讀書人微笑道:“女子本質,唯白最難,其實胖瘦無礙。”

    書童無奈道:“老爺你說是便是吧。”

    讀書人笑道:“你還小,以後就會明白,女子臉蛋不是最緊要的,身段好,才最妙。”

    書童翻了個白眼,“老爺,我明白這些作甚,書都沒讀幾本,還要考取功名,與老爺一般做官呢。”

    讀書人點點頭,“你是讀書種子,將來肯定可以當官的。”

    書童頓時興高采烈。

    老爺說話,不管是什麼,從來作準!

    他們的遠處,跳竹馬那邊的近處,喝彩聲叫好聲不斷。

    倒是他們這邊牆頭附近,看客也不少,好些個人都在挑三揀四,不以為然,嗤之以鼻的更多,掌聲稀疏。

    書童輕聲問道:“老爺,你學問大,都曉得那些跳竹馬的淵源,那你來說說看,是真的沒跳好嗎?我覺得挺好啊。”

    柳清風小聲說道:“當然好啊,但是咱們不花錢,幹嘛要說好,天底下的好東西,哪個不需要花錢?”

    書童一頭霧水,“這是什麼道理?”

    柳清風微微一笑,不再言語,摸了摸少年腦袋,“別去多想這些,如今你正值讀書的大好時光。”

    書童點點頭,想起一事,好奇問道:“為何先生最近只看戶部賦稅一事的歷代檔案?”

    書童如今還不清楚,這可不是他家老爺如今官身,可以翻閱的,甚至還專門有人悄悄送到書案。

    柳清風輕聲道:“翻看史書,都是後世帝王讓人寫前朝人事,難免失真,但是唯有錢財出入一事,最不會騙人。所以我們讀史,有機會的話,一定要看看歷朝歷代掌管財權之人的生平履歷,以及他們鑄造、推行各種大小錢的經過。以一人為點,以一朝國庫盈虧為線,再蔓延開來,會更容易看清楚國策之得失。”

    書童撓撓頭。

    柳清風眺望遠方的熱鬧喧囂,笑道:“你一樣不用著急,以後只要想看書,我這邊都有。”

    書童見今天老爺喜歡聊天,便有些開心。

    因為那兩趟漕河首尾的勘察,真是累死了個人,而且那會兒老爺也不太愛說話,都是看著那些沒啥區別的山山水水,默默寫筆記。

    書童趁著老爺今兒願意多說,他便多問了,“老爺,為什麼你到了一處地方,都要與那些城池、鄉野學塾的夫子先生們聊幾句?”

    柳清風說道:“讀書種子怎麼來的?家中父母之後,便是教書先生了,如何不是我們讀書人必須關心的緊要事?難不成天上會憑空掉下一個個滿腹經綸並且願意修身齊家的讀書人?”

    書童嗯了一聲,“老爺還是說得有道理。”

    柳清風微微一笑,“這件事,你倒是可以現在就好好思量起來。”

    書童點頭道:“好嘞!”

    突然有一群飛奔而來的青壯男子、高大少年,見著了柳清風和書童那塊風水寶地,一人躍上牆頭,“滾一邊去。”

    少年書童面有怒容。

    不曾想自家老爺已經站起身,什麼話都沒說,就默默跳下矮牆牆頭,少年只好跟著照做,去了別處欣賞跳竹馬,只是再看,便看得便不真切了。

    把少年氣得不行。

    柳清風站在別處,伸長脖子,踮起腳跟,繼續看那村莊嗮穀場的跳竹馬。

    少年悶悶不樂。

    自家老爺什麼都好,就是脾氣太好,這點不太好。

    “不與是非人說是非,到最後自己便是那是非。”

    柳清風笑道:“不與偽君子爭名,不與真小人爭利,不與執拗人爭理,不與匹夫爭勇,不與酸儒爭才。不與蠢人施恩。”

    這是不爭。

    其實還有爭的學問。

    不過柳清風覺得與身邊少年晚一些再說,會更好。

    年少讀書郎,不用心讀書,光想大道理,反而不是好事。

    只需要不犯大錯就行了。

    少年柳蓑鼓起勇氣,第一次反駁無所不知的自家老爺,“什麼都不爭,那我們豈不是要一無所有?太吃虧了吧。哪有活著就是給人步步退讓的道理。我覺得這樣不好!”

    柳清風微笑道:“再好好想想。”

    柳蓑搖頭道:“就是想不明白。”

    柳清風收回視線,轉頭看著少年,打趣道:“這麼笨,怎麼當我的書童?”

    柳蓑嘿嘿一笑。

    柳清風突然說道:“走了。”

    柳蓑跟著這位老爺一起離開。

    柳清風緩緩而行,想著一些說小不小、說大不大的事情。

    柳蓑原本還有問題,只是一看到老爺這模樣,就知道自己不可以打攪老爺了。

    李寶箴如今的作為,柳清風只會袖手旁觀。

    李寶箴的野心,也可以說是志向,其實不算小。

    這位大驪南方綠波亭諜子的幾大頭目之一,在做一個嘗試,從底層開始細細謀劃,讀書種子,江湖豪俠,士林領袖,廟堂官員,在他李寶箴進入青鸞國後,所有人都開始是他一手操控的棋子了,如今還幾乎全是年幼無知的孩子,例如那個獲封“大周正”的神童。

    聽上去很不合禮,陰謀意味十足,顯得陰氣森森,殺氣騰騰,實則不盡然。

    李寶箴這就像是在搭建一座屋舍,他的第一個目的,不是要當什麼青鸞國的幕後皇帝,而是能夠有一天,連那山上仙家的命運,都可以被世俗王朝來掌控,道理很簡單,連修道胚子都是我李寶箴與大驪朝廷送到山上去的,年復一年,修道胚子成了某位開山老祖或是一大撥山門砥柱,長久以往,再來談山下的規矩一事,就很容易講得通。

    在這期間,又有那位青鸞國大都督韋諒冷眼旁觀,偶爾還會制定幾項李寶箴本人都必須遵守的規矩。

    柳清風對於李寶箴的謀劃,從意圖到手腕,看得一清二楚,說句難聽的,要麼是他柳清風玩剩下的,要麼就是他柳清風故意留給李寶箴的。

    比如今年以來,青鸞國又有幾位文壇名士,聲名狼藉。

    怎麼做?依舊是柳清風當年教給李寶箴的那三板斧,先吹捧,將那幾人的詩詞文章,說成足夠比肩陪祀聖人,將那幾人的人品吹噓到道德聖人的神壇。

    然後有人出來說幾句中允之言,繼而開始悄然蓄勢,開始引領文壇輿論,誘使中立之人由衷厭煩那幾個其實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的道德聖人。

    最後就更簡單了,你們不是道德無瑕的聖人嗎?那就以隨口胡謅的言語,大肆編排,以私德有虧,攻訐那幾人。這個時候,就輪到江湖、市井發力了,雲遊四方的說書先生,私家書肆掌櫃,開始輪番上陣,當然還有李寶箴自己私底下籠絡的一撥“御用”文人,開始痛心疾首,仗義執言。到最後,一個個身敗名裂,無形中推波助瀾的老百姓,當真介意真相嗎?可能會有,但註定不多,絕大多數,不就是看個熱鬧?就像柳清風今天這樣,遠遠看著那跳竹馬的熱鬧?

    為何要看奢望本就是圖個熱鬧的眾人,要他們去多想?

    柳清風就不會。

    何況天底下從來沒有不散場的熱鬧。

    喧囂過後,便是死寂。

    歷來如此。

    柳清風笑了笑,自言自語道:“我開了一個好頭啊。”

    何況李寶箴很聰明,很容易舉一反三。

    柳清風突然停下腳步,對身邊那少年說道:“柳蓑,記住,如果將來有一天,不管是誰來勸你害我,無論是當一枚長線隱蔽擔任棋子,還是比較匆忙的倉促刺殺,你只管點頭答應,不但答應對方,你還要手段盡出,竭力而為,不需要有任何猶豫和留情。”

    少年書童臉色慘白。

    頭腦一片空白。

    根本不明白自家老爺為何要說這種嚇人言語。

    柳清風神色如常,輕聲道:“因為你肯定無法成功的。我將你留在身邊,其實就是害你一次,所以我必須救你一次。省得你為了所謂的道義,白白死了。在此期間,你能夠從我這邊學到多少,積攢人脈,最終爬到什麼位置,都是你自己的本事。至於為何明知如此,還要留你在身邊,就是我有些想知道,你到底能不能成為第二個李寶箴,而且比他要更加聰明,聰明到最終真正的裨益世道。”

    少年書童滿臉淚水,是被這個陌生的自家老爺,嚇到的。

    柳清風輕聲問道:“記住了沒有?”

    少年抹了把眼淚,點頭。

    柳清風微笑道:“很好,那麼從現在開始,你就要嘗試去忘了這些。不然你是騙不過李寶箴的。”

    片刻之後,柳清風難得有驚訝的時候。

    因為一個白衣少年郎向自己走來,但是那位大驪派遣給自己的貼身扈從,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面。

    那少年手中拎著一隻紙鳶,笑容燦爛,“柳清風,我扛著小鋤頭,挖自己的牆腳來了。你跟著那個老王八蛋廝混,沒啥出息的,以後跟我崔東山混吧。再說了,我的是我的,他的還是我的,與他客氣什麼。整個寶瓶洲的南方,數我最大,老王八蛋也管不著。”

    柳清風笑道:“這可有點難。”

    對方的隱蔽身份,柳清風如今可以翻閱綠波亭所有機密諜報,所以大致猜出一些,哪怕只是明面上的身份,對方其實也足夠說出這些大逆不道的言語。

    崔東山將手中紙鳶拋給柳清風,柳清風抓住後,低頭一看,並無絲線,便笑了。

    柳清風抬起頭,搖頭道:“你應該知道,我柳清風志不在此,自保一事,自由一物,從來不是我們讀書人追求的。”

    崔東山大步前行,歪著腦袋,伸出手:“那你還我。”

    柳清風笑道:“當然有人白白送我,是更好,我就收下不還了。”

    崔東山嘖嘖道:“柳清風,你再這麼對我的胃口,我可就要幫我家先生代師收徒了啊!”

    柳清風笑眯眯問道:“不知崔先生的先生,是何方神聖?”

    崔東山站在原地,雙腳不動,肩膀一聳一聳,十分調皮了,笑嘻嘻道:“你早就見過了啊。”

    柳清風想了想,“猜不出來。”

    崔東山哈哈大笑道:“為表誠意,我就不與你賣關子了,我家先生,正是當年害你牛車落水的那個人。”

    柳清風愣了半天,試探性問道:“陳平安?”

    崔東山也愣了一下,結果一瞬間,就來到柳清風跟前,輕輕跳起,一巴掌重重打在柳清風腦袋上,打得柳清風一個身形踉蹌,差點跌倒,只聽那人怒罵道:“他孃的小崽兒也敢直呼我先生名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