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以甚 作品

第一百二十四章 鐘鳴鼎食




    “所以我說對不起。”



    楚煜之搖了搖頭,又搖了搖頭:“光殊,舜華,我知道你們很好,很真誠地對待我。我完全感受得到你們的真心!但我們身在楚國,我們生下來就已經不同。我以為我可以靠自己的努力,平等地與你們交往。事實上卻是你們一直在遷就我,照顧我。我知道你們現在還是拿我當朋友,可一再接受憐憫的我,也只是事實上的、世家的附庸。不在今日,就在明日。”



    “這個國家有幾千年的歷史,幾千年的歷史只描述了一件事——這個國家,屬於世家大族,屬於你們!”



    楚煜之看著他們:“光殊拿出來的這一顆元魄丹,恰恰證明了我說的話,不是麼?”



    他深深一禮:“為我個人的無禮,為我對你們造成的傷害,再一次向你們致歉。”



    “我萬分抱歉,可我已決意如此。”



    “告辭了,諸位。”



    他說完這些,扭身便往樓下走。



    來時未飲一杯酒,走時也未飲。



    “等等!”



    左光殊叫住了楚煜之,站起身,從懷中取出一個精美的玉瓶來。



    玉瓶握在他的手中,自有寶光微芒。



    “雖則前路不同,今日見歧。畢竟相交一場。”左光殊道:“這顆元魄丹你還是拿去,彌補了神魂的損失,才好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楚煜之的身影,頓在樓梯口。



    左光殊是真的拿他當朋友。



    而他事實上在楚國,並沒有幾個朋友。



    他選擇的這樣的一條路,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都註定孤獨。



    “光殊,我從來都不是針對你,我對你沒有任何不滿。沒有人會仇視你這樣乾淨的人。我也很珍惜你和舜華給我的友誼……但是就到這裡了。”



    “我們在此割席。”



    “你的元魄丹,我不會要。”



    “你們的同情和幫助,請不要再舍予。”



    “如果我倒在泥濘裡,就讓我倒在泥濘裡。會有人在我的屍體上走過。”



    “我要為楚國的平民尋找一條路。這條路,先從我自己開始。”



    他不回頭地走下樓去。



    腳步聲一點一點的敲散。



    坐了很久的姜望,默然起身。



    以目光相送。



    見我樓的二樓,收束了幔帳,四面開闊。



    人如果久坐高處,也難免只看得到遠方。



    大楚第一的美人夜闌兒,看著楚煜之離去的背影,眼神略有變化,好像是第一次認識這個人。



    楚煜之對她有意,這不是什麼秘密。



    楚國的青年俊彥裡,對她有意的,能夠從郢城排到臨商城。如果把“青年俊彥”這個限定拿去,排到咸陽城去也不稀奇。



    楚煜之也從未掩飾過他的好感,一直表達得很有分寸,絕不惹厭。



    所以她也並不介意偶爾坐下來一起吃吃飯,聊聊天。



    唯獨今日他轉身離去,卻是沒有多看她一眼。



    在可以為之奮鬥一生的理想面前,其它的都不緊要了——男人總是這樣。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閒平地起波瀾吶。”夜闌兒輕笑著,搖了搖頭,也不知是嘆是惱:“好好的,就割席了。”



    她的笑聲被風繞著,化作糾纏心事的絲絲縷縷。



    誰也不知,她是在意,還是不在意。



    “我想他只是在用這種方式,堅定他的道路。”姜望收回自己的視線,坐了回去。



    這個世界有很多的問題。



    解決問題的辦法或許不止一種。



    而很多人都相信,自己找到了唯一的那一條路。



    有些人終其一生奮鬥,也只不過是為了實踐一種可能。



    無論如何,一個有著崇高理想,且堅定為之前行的人,是值得給予尊重的。



    這是姜望起身目送的原因。



    左光殊握著手裡的玉瓶,慢慢坐了下來,倒像是在跟自己解釋:“他這一次進山海境,也是贏來的軍隊的名額。拒絕了那麼多人的安排,結果自己也一無所獲,還被削弱了神魂……肯定是要受到一些壓力的。”



    屈舜華白了他一眼:“他這麼糟踐你的心意,你倒是還替他說話。”



    但自己也接著道:“這一次從山海境出來,項北就直接在項氏祖宅閉了生死關,據說決心很大,不破不出。大約楚煜之也需要堅定他的信念吧。”



    她說著,自己笑了一下:“所以今天是特意過來跟咱們割袍斷義的,畢竟要是再晚一點,你的元魄丹就已經送出去了。”



    無論是左光殊還是屈舜華,都有自己天然的立場。



    他們生在鐘鳴鼎食之家,生亦公卿,死亦公卿。



    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他們家族幾十代人,世世代代為家族事業奮鬥,一個個捨生忘死。不就是為了今時今日香車寶馬,不就是為了讓他們這些後人,可以擁有楚煜之所說的“無窮的機會”麼?



    他們不可能放棄這些。



    但他們同時也理解楚煜之的選擇。



    以楚煜之表現出來的天賦才情,一旦倒向哪個世家,就可以迅速得到扶持。但是那也意味著,楚煜之將成為楚地世家的一部分。



    楚煜之這樣一個在軍伍中走出來的孤兒,不攀附任何世家,以國為姓,堅守自己的道,早就選定了最難的路。



    正是因為楚煜之一路走來並不容易,所以他才更知道,那些跟他一樣的、從頭開始跋涉的人,所需要的是什麼。



    他們腳下是不同的路,身後是不同的根,在同一個國家,卻身處完全不同的世界。



    或許從一開始就已經註定,他們的友情無法長久。



    這不是誰的問題。



    有時候誰都沒有錯。



    但是如楚煜之所說的那樣——



    “就到這裡了。”



    世上所有的離別,總歸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