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瑾 作品

第 91 章 擁有




    懷歆的手被掐疼了,從經脈一直延伸到骨骼肌理都隱隱作痛,她已經不忍去看鬱承的表情,脫口而出:“……伯母。”



    侯素馨的表情倏忽僵滯,想抬手,又顫巍巍地放下,好半晌才問:“姑娘,你喊我什麼?”



    手腕被鬱承骨節分明的手指牢牢扣緊,懷歆閉了閉眼,輕聲問:“您還記得我嗎?”



    侯素馨驚疑不定,但顯然是記不得了:“你是……”



    懷歆從她護若珍寶的一疊照片中抽出一張,四個人的合照,她溫柔道:“您看,這是什麼?”



    鬱承,她,侯素馨和鬱衛東並排站在屋前,請鄰居照的一張相。



    懷歆的臉被圈出來,備註了她的名字,小歆。



    “小歆……”侯素馨喃喃地將那兩個字讀出來,空氣中安靜了片刻,響起她略微有些迷茫的聲音,“你是阿程的女朋友?”



    “是我,伯母。”懷歆交握她的手背,看到自己送的那條紅色手繩還被侯素馨好好地戴在腕間,她忍住鼻間酸澀,“我是小歆。”



    侯素馨很快意識到什麼,轉過臉去看著鬱承:“那你是……”



    鬱承靜靜地凝視著她,漆黑的眼眸似浮著一層淺薄的霧氣,叫人看不穿,猜不透。



    “阿程……是你嗎?”



    “嗯。”他低低應了一聲。



    又是好長一段時間的寂靜,侯素馨放下照片,傾過身來仔細地瞧他,眼睛睜得大大的,慢慢變得格外怔忡而又彷徨起來。



    欣喜、期待、驚疑幾種情緒交織相疊,侯素馨捂住腦袋,忽然表情非常懊喪。



    她自言自語道:“我居然……我怎麼、怎麼能把你忘了……”



    “沒關係,媽。”鬱承在這時候抬眼,朝她極溫和地牽了牽唇,“沒關係的。”



    侯素馨只見過懷歆一次,對於上次見面的許多細節都已經忘卻,就像是第一次認識她似的,重新問了不少問題。



    她看到懷歆中指上的銀質戒指,先是大嘆眼熟,後來經提醒才憶起這是她的結婚戒指,而至於和自己結婚的那個人,在她的腦海裡只剩下了一張極為模糊的面容,完全記不清了。



    鬱承攬著懷歆的肩,告訴侯素馨:“媽,我們要結婚了。”



    有一瞬間就像是回到了舊時時光,侯素馨的眼睛亮了起來,臉上綻放出難以言說的驚喜。



    “真的?!”



    是十分孩子氣的神情,瞳仁裡甚至積聚出些許水意,侯素馨笑嘆:“結婚好,結婚好啊。”



    “要長長久久,長長久久地在一起……”



    日薄西山,兩人一直快坐到晚上,門口傳來緩慢的敲門聲。過了一會兒,鬱衛東拎著飯盒走了進來。



    侯素馨從滿臉喜悅中抬起頭來,難得好脾氣地詢問他:“你是誰?有什麼事嗎?”



    鬱衛東看清病房內的其他兩人,身形頓了一頓。



    這個身姿一向挺拔的老人止住腳步,做出例行回答:“我是你的丈夫,來給你送晚餐。”



    迎著她混沌的目光,鬱衛東非常、非常平緩地出聲:“我們結婚有三十年了,你還記得嗎?”



    鬱承和懷歆草草吃了晚飯,回到那間小賓館。



    男人在路燈下的長凳坐下,掏出打火機,低聲說:“我抽根菸。”



    他很久沒抽過煙,肺腑裡沉鬱的空氣連同壓抑的吐息一同呼了出來,鬱承指尖捻著煙,敞開腿,撐臂在膝上。



    他抬起手,無聲地握指成拳抵住額頭。暮靄般的深暗夜色沉沉落在他的肩上,懷歆看到自己的陰影被投在腳底,她往前走了幾步,鬱承卻突然抬睫。



    溼漉漉的眼眸,沉寂在昏黃搖曳的燈光下。就像是黯然的琉璃珠,忽然間失去了所有色彩。



    菸圈吐出來,連指尖明滅的火光也黯淡,彷彿隨時會熄滅,一躍一躍的,映得鬱承眼裡染著溼意的弧光更加明顯。



    這份目光具有實質性的重量,沉甸甸地落在懷歆的心上,讓她有了疼痛酸脹的感覺。



    他好難過。好難過啊。



    連帶著她的胸口也疼起來,呼吸壓抑。



    “阿承……”懷歆上前兩步,鬱承倏忽傾身過來,抱住了她。



    他微側著臉,質軟的黑髮正好貼在她的腹部,更柔軟的一處。



    蕭瑟而無聲的風裡,懷歆頓了一瞬,抬起雙臂,慢慢放在他繃緊的背肌上,寬慰地撫摸著。



    “不會再有更多的苦難了,阿承。”



    彼時一滴淚落下來,默默地消融於泥土,路燈下兩人相擁的身影長長地綿延出去,懷歆喃喃著輕聲:“……我們已經把苦難耗盡了。”



    這天晚上他們相擁著擠在賓館狹小的床板上,窗外是涼風簾卷怒號,冷清的街道上枯黃的落葉被捲起,無數畫面像走馬燈一樣在腦中閃過。



    懷中是愛人溫軟的身體,鬱承記起很多事情。



    比如他第一次來到鬱家,緊張拘謹地連板凳都不敢拉開來坐,看到鬱衛東還會有些畏葸不前,總覺得他並不是那麼平易近人。



    那天晚上侯素馨給他炒了一盤金黃色的蛋炒飯,味道很香很香,鬱衛東替他盛飯,堆了高高一整碗顆粒圓潤的白米。他其實這才發現了,原來父親和母親一樣,也是很溫柔的人,只是他們表達自己的方式並不一樣。



    母親的愛是無聲無息浸潤涓流,父親的愛則是包裹著鈍角的山巒。



    鬱承睡在他們臥室大床旁邊的躺椅上,侯素馨會在半夜起床為他重新掖一遍被角,大清早起來為他做花捲和清甜的米粥。而鬱衛東則會替他背上彼時還略顯寬大的書包,引他走上坑窪曲折的石板路。



    他記得。



    他記得鬱衛東接他放學時呵斥那些高年級圍堵他的孩子,記得侯素馨每天翻著花樣給他做最漂亮的毛衣,記得鬱衛東在早上帶他趕集,奔跑在陽光裡,記得侯素馨當年離別時在河岸邊深深的回眸,淚水消融如水晶。



    這麼多封存在心底的珍貴記憶塑造了他,讓他能夠不染於汙穢,不流於世俗,明鏡高臺之上,仍舊乾乾淨淨地看這塵世間。



    所以就算她忘了,那又怎麼樣?他還記得。



    並且會永遠記得。



    ——他曾擁有過,這個世界上最為獨一無二的愛。



    這份愛將他從泥淖中拉出,並在人生後續幾十年中,一直為他保駕護航,熠熠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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