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國十三絃 作品

24、晉江正版獨發

    聲音嘶啞, 卻足夠清晰,一字一句地被崔苒聽了進去。

    崔苒後背有些僵硬,卻依舊柔和地微笑著。

    阮阮緊張地望著傅臻, 她不知道他想做什麼,可她知道他頭疾發作了,每說一個字都在極力隱忍剋制。

    “陛下, 我……”

    她遲疑了片刻,傅臻卻伸手將她推開, “聽不懂朕的話?”

    阮阮被推倒在榻上,眼尾有些泛紅, 露出的側臉恰好撞入崔苒眼中。

    崔苒看著她,眸光稍稍一滯。

    難怪太後和餘嫆都說她姿容出眾, 果然是個妖妖調調的狐媚子!這副楚楚動人到足以令天下女子自慚形穢的模樣,難怪傅臻連病中都要夜夜與之歡好。

    崔苒見她不情不願地下了四方榻,心想這狐媚子也是個沒膽量沒骨頭的,不敢以面示人, 一直背對著她。

    阮阮拖著淺碧色的裙襬繞過屏風,一個人小心翼翼地爬上龍床, 她繃著唇角,拿過案上的錦帕試著擦拭脖頸的傷口,看到鮮紅的血跡在帕子上洇開。

    她用了些力道,換了乾淨的一面又擦拭下去,很快脖上的血跡都被擦得乾乾淨淨。

    沒有疼痛,沒有新湧出來的血珠……

    這就說明, 方才他根本沒有咬破她的皮膚,她脖子上的血全都是他留下的……

    一些細碎的聲音消下去,帷幔後很快沒了動靜。

    崔苒嘴角的諷意一閃而逝, 視線調轉回來,再次盈盈施禮:“臣女都水使之女崔苒,給陛下請安。”

    她抬起頭,這才完完整整地看到傅臻的樣貌。

    面前的男人,鳳眸微垂,衣襟歪斜,行止慵散,清絕中透著硬朗,輪廓如雕刻般俊美絕倫。

    他的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倚在榻上小憩,可週身寒冽的煞氣還是令人不自覺地渾身緊繃。

    那雙眼紅得厲害。

    崔苒見過很多纏綿病榻的人,他們的眼睛就像隔夜的燕窩羹,渾濁濃稠到令人生惡。

    可傅臻的不一樣,他就像被寒重的鐵索禁錮在深潭之下的惡龍,幾百年,幾千年,甚至幾萬年看不到光,他的鱗片被狠狠剝開,每一寸皮膚都被藤鞭抽得支離破碎,血肉分離,無邊的血色在深海里飄紅,然後才有了這樣一雙眼睛。

    她甚至有些不敢直視。

    崔苒身形漸漸有些搖晃,因為傅臻沒有任何的回應,既未免她的禮,也不說旁的,反倒是端起炕桌上的白瓷杯盞,慢條斯理地呷了口茶。

    就當她背脊出汗,快要站不住的時候,傅臻忽然抬眼看向她,慢慢彎起唇,開口竟是念了一句詩:

    “采采流水,蓬蓬遠春。窈窕深谷,時見美人。”[注]

    他的聲音因病而變得低沉喑啞,可加上難得溫柔的、深情款款的目光,竟念出一種婉轉動聽的味道。

    崔苒兩腮微微泛起粉色的光暈,剋制住心內暗潮洶湧,終於從容起身,溫順地笑道:“陛下謬讚。論起樣貌,臣女自是遠遠不及姜美人,家中姊妹的品貌也個個皆在苒苒之上。”

    傅臻低笑,神色轉淡:“既如此,你可知你父親為何要送你入宮?”

    崔苒訝異地張了張口,腦中空白一瞬,他這算是默認了她方才的回話?可那都是她的謙辭!

    這輕蔑的語氣做不得假,可方才他念那句詩的時候也是真情實意的模樣。

    崔苒臉色有些發白,整個人都是木的。

    傅臻指尖轉動著杯盞,另一隻手壓著榻面,笑意盈盈地望著她:“因為你在崔氏一族可有可無,送你來伺候朕這個病秧子,就是死了也是不痛不癢,對崔氏沒有任何的損失。”

    這話說得輕巧,可一字一句卻如寒刀直戳心肺。

    崔苒額頭浮起一層冷汗,口中銀牙幾乎咬碎。

    她心內知曉這一層原因,可被人當面揭短,彷彿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心裡惱怒又難受。

    崔苒想著方才他念的那句詩,努力讓心緒平和下來,平靜地笑說:“陛下吉人自有天相,醫術上說美人血為引可解百毒更非空穴來風,如今美人都進了宮,陛下定會早日痊癒的。”

    傅臻沒順著她的話往下說,卻似笑非笑地問:“讀過書麼?可知道方才那句詩是何意?”

    崔苒怔了怔,眸中再次漫過一絲喜色,沒想到他又提起這句。

    她在腦海中將這句詩拆開嚼碎了反覆揣摩,其實他的內心也是歡喜的吧?只是覺得自己病重,不能耽誤她,說那些讓她難堪的話,只是為了讓她知難而退。

    傅臻嘴角笑意加深,挑眉道:“看來是知道了。”

    崔苒輕抿著唇,兩頰露出薄薄的緋紅,有花朵在心口綻放開來。

    “這句詩,”傅臻又喝了口茶,忽然低笑著說,“是你父親崔郜昨夜在京郊別苑對一位新添的外室說的。”

    話音剛落,崔苒的笑容當即垮在嘴角,臉上像打碎的染缸,霎時五彩斑斕。

    傅臻好整以暇看著她,手裡的動作也不緊不慢,“你想知道那外室的名字嗎?你父親親自取的,就叫‘窈窕’,果真是美人的名字,你父親喚她‘阿窈’,昨夜在床上一共喚了一百二十一聲。”

    崔苒再也控制不住面上的表情,秀眸圓瞪,額頭青筋直跳,藏於袖中的兩

    手死死攥成拳,纖長的指甲扭曲得不成形狀。

    她當然知道父親在外有很多女人,也有很多女兒。

    這些年他在外治水,東奔西走,每過一處都會留情。

    他與母親的聯姻,或許摻雜風月,可更多的還是兩大家族之間的利益捆綁。他們雖被困在一張網裡面,可只要不觸碰底線,對方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饒是如此,也並不代表旁人可以將這些齷齪的真相赤-裸裸地擺在她面前,毫不客氣地羞辱和踐踏。

    然而更令她震驚的是,一個朝中四品官員的隱秘私事,傅臻竟然知曉得一清二楚!

    他分明已經病得快要死了,卻永遠掌控所有,似乎什麼都瞞不過他的眼睛。

    崔苒漸漸覺得呼吸困難,她看著面前的男人眉眼間的笑意一點點地冷卻,她才發現他原來如此的陌生,心腸又是如此的冷硬。

    誠然有血緣的維繫,她本該喚他一聲表兄,可她卻從未與他有過任何交集。

    先帝在時的除夕大宴,文武百官皆可帶家眷出席,可他年年出兵在外,與這上安城的繁華熱鬧永遠格格不入,她甚至……到今日才真正看到他的模樣。

    但,那又如何?

    即便他是地獄的修羅,是陰森的惡鬼,即便他將她的尊嚴狠狠踩在腳下,那又如何!

    他不過是個將死之人!

    她不是進宮來與他舉案齊眉白頭偕老的,只要熬過這一劫,她便是萬萬人之上的太後,世上再無人敢於輕慢。

    崔苒慢慢沉下心,漸漸能夠神色泰然地望著他。

    傅臻手掌顫抖著去端炕桌上的茶壺倒水,茶才倒一半,又忍不住低咳起來。

    阮阮忐忑地聽著他們的對話,雙手絞緊被褥的一角,兩眼放空地朝向帳頂,每聽到一聲咳嗽,眉心就狠狠跳動一下。

    那種滲透著沉水香的血腥味彷彿就在鼻尖縈繞。

    半晌,咳嗽聲漸弱,阮阮斂下不安的神色,攥住被角的手指也鬆了鬆。

    傅臻歪著頭,望向崔苒身後,笑中的寒意散去,“這是四時坊的糕點?”

    崔苒硬生生地擠出一個笑容,聲音平穩:“是,棗泥酥,薄荷糕,繡球餅,杏仁佛手,金乳酥樣樣都有一些,陛下要嚐嚐麼?”

    傅臻手背青筋凸起若山脈,閉上眼睛,淡淡地嗯了聲。

    見他提起興致,崔苒忍下方才所有的屈辱,示意丫鬟將糕點一道道布在炕桌上。

    四時坊的點心,每一道都是上安最好的糕點師傅精心蒸烤,個個模樣小巧精緻,光是這股甜香味道就讓人食慾大增。

    傅臻淡淡掃過一眼桌上的吃食,漫不經心道:“別說是宮外來路不明的點心,就算是御膳房的東西,也需要有嘗膳官試毒,崔姑娘不知道這個規矩?”

    崔苒臉色不太好看,卻還是恭聲應下,她知道宮裡的規矩,也知道傅臻為人謹慎,於是轉身對一個紫衣丫鬟道:“紫蘇,你來替陛下試膳。”

    紫蘇道了聲是,便躬身上前一步,可迎上傅臻冷冷的眸光,紫蘇嚇得腿肚子都在打顫,正哆哆嗦嗦地伸手去取箸,卻被傅臻寒意滲人的聲音斥退。

    “崔姑娘既然有這份心意,倒不如由崔姑娘親自來試?”

    崔苒臉色一變,歷來嘗膳官都是宮中地位最低賤的宦者,便是她帶進宮的兩個丫鬟,在崔府也是有頭有臉的一等丫鬟,從不替人試膳。

    傅臻竟要她在下人面前,親自替他試膳,這分明就是打她的臉!偏偏她還推拒不了,否則就是抗旨不尊。

    傅臻笑:“怎麼,崔姑娘不願意?”

    崔苒牙關幾乎咬出血,半晌才深吸了口氣,扯著嘴角頷首道:“替陛下試膳,臣女怎會不願?這些點心既然是臣女張羅的,自然該由臣女親自來試,你們都退下吧。”

    她不想讓自己最丟人最卑微的樣子被更多人看到,尤其是自己的侍女,在她們面前,她只能是高貴不容侵犯的主子。

    兩名丫鬟正欲告退,傅臻卻道:“殿內總要有人侍奉,不必退下。”

    紫蘇與含朱相視一眼,只得應是,默默退在崔苒身後。

    崔苒咬緊後槽牙,定定地走上前,屈身從食盒中取出刀匕和銀箸,小心翼翼地切開一小塊棗泥糕放入口中,吞聲飲泣地下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