仐三 作品

第七百一十四章 兩個世界

    濃重的秋意籠罩了唐凌的內心二十七天。

    從山上下來,轉瞬,既入冬。

    其實冬季很好,但不可否認的是它代表著一個輪迴的結束,唐凌有些累了,內心充滿了完結感。

    這並非他不堅強,只是他還沒有堅強到在如此孤獨的世界,每天都看著心愛的人一點一點衰弱下去,再坦然的迎接她的死亡。

    這種痛苦,甚至大過失去婆婆和妹妹的那一晚,唐凌無法再承受第二次。

    眼神空洞,腳步也有些飄忽,唐凌直接回到了屋中。

    他做不了別的事情,在這個時候只能守在彼岸的身旁,最後的時間軟弱一些,也不算有錯。

    唐凌的手指停在了某張歌碟上,他抽出了這張被稱之為cd的東西,放入了搬到彼岸房間的音響當中。

    略微有些哀傷的前奏響起,很好,至少掩蓋住了彼岸一聲弱於一聲,間隔一次長於一次的呼吸聲。

    唐凌坐在了彼岸床邊,攤開日記本。

    【第二十八天,雨】

    我帶著她來了,然後她沉睡在了這一天,我被絕望所吞沒。一切結束。

    接著,唐凌扔下了手中的筆,合上了日記本。

    這句話就是他和彼岸最後的痕跡,前提是如果有後來者的話。

    窗簾不知疲憊的,依舊飄動著。

    窗外是濛濛的細雨,從唐凌下山後,就一直飄到現在,帶來了一陣讓人猝不及防的寒意,也讓唐凌的頭髮和衣衫都帶著潮意。

    可誰還會在乎這些?

    岸邊的樹茂盛,似夏,遠處湖面漂浮的些許黃葉,似秋。拉過彼岸的手,唐凌低頭沉靜的模樣,似冬。

    這就是最後了吧。

    歌聲在這個時候,來回的在房間中迴盪:

    “如果傷感比快樂更深,

    但願我一樣伴你行。

    當抬頭迎面總有密雲,

    只要認得你再沒有遺憾。”

    唐凌點上一支菸,似乎回到了黑暗之港初識的那個夜晚,在那一刻,他掀開了她的面紗....

    “如果苦笑比眼淚更真,

    但願笑聲像一滴滴吻。

    如明日好景忽遠忽近,

    仍願抱著這份情沒疑問。”

    煙霧升騰中,唐凌眯起了眼睛,他此時好像又站在了黑暗之港沿海那條美麗的路上,彼岸和他擦肩而過,髮絲劃過他的臉...

    但下一瞬,她又出現了,出現在他和唐龍的生死擂臺,當他睜開雙眼時,嘴角是彼岸的唇上的溫度...

    “任面前時代再低氣溫,

    多麼的慶幸長夜無需一個人。

    任未來存在哪個可能,

    和你亦是最後那對變更。

    唯願在剩餘光線面前,

    留下兩眼為見你一面。

    仍然能相擁才不怕驟變,

    但怕思念。

    唯願會及時擁抱入眠,

    留住這世上最暖一面。

    茫茫人海取暖度過,

    最冷一天。”

    ‘嘭’,唐凌叼著煙,頭輕輕的靠在了牆邊,一直以為回憶不多,只是情深。

    原來回憶也不少,紛紛擾擾在心中,不是悲傷,只是恍惚。恍惚到所有的回憶竟然開始交錯。

    一會兒彷彿是回到了年少時,和姍姍相依為命的時光,她在自己的背上,在自己的懷中,蹭著自己的耳鬢,喊著‘哥哥’,一會兒又是彼岸看著自己的眼眸,眼中盡是愛慕依戀,溫柔而淺淡的笑著...

    在這個時候,唐凌的思維有些混亂,只是覺得一生不長,其實一直都在和彼岸交錯,從兒時,到此時,青梅竹馬,亂世相依,生死與共。

    “任面前時代再低氣溫,多麼的慶幸長夜無需一個人。”唐凌的眼眶有些脹痛,但是沒有眼淚,他終於低和著歌聲,終於還是趴在了彼岸的身邊,就像來這裡的第一夜,將頭埋在了彼岸的發頸間。

    只是那一夜,彼岸的身體還那麼溫暖,到了這個時候,冰涼到讓人絕望。

    唐凌閉上眼,淚水安靜的流,壓抑已久的悲傷讓他忽然就喘不過氣,只能握緊彼岸的手,等待著最後的一刻...

    儘管歌聲在不停的迴盪,一切卻有一種沉到最底的死寂感。

    唐凌昏昏沉沉,恍恍惚惚,似乎又看見了夢中的畫面。

    “不,哥哥,你騙我。”姍姍轉頭,蒼白的小臉,一步一步的後退,手中是那一朵虛假的四色絨英。

    “它們,飛不了多遠。它們太弱小了,就像我...”姍姍淒涼的笑了:“只能永遠的留在聚居地吧?”

    狂風襲來,一下子捲起了姍姍小小的身體。

    “不!”無論夢到過一百次,上千次,唐凌永遠不能接受這樣的畫面,他伸出了手,想要抓住姍姍。

    在風中,一隻溫暖的手握住了他,他抬頭,看見了彼岸,她身上穿著姍姍的衣服,就像姍姍被風吹了回來,瞬間長大。

    她的目光溫暖,帶著對自己深深的依戀和愛慕。

    “唐凌...”她笑著喊著唐凌的名字,然後落地,輕輕擁抱唐凌,蹭著唐凌的耳鬢:“哥哥...”

    唐凌微微愣住,然後猛地用力抱緊。

    “哥哥,你要送我一朵真的四色絨英嗎?這樣的四色絨英,會飛得很遠嗎?”彼岸靠在了唐凌的肩頭。

    “我...”唐凌想起來了,他的確一直在雕琢一朵四色絨英,只是到現在都沒有完成。

    他永遠都有做不完的事情,一場又一場的戰鬥。

    他忽然就想起了曾經倖存者日記裡的那一句話‘我才發現我原來都沒有和你一起淋過雨,而如果沒有這場絕望,在我有生之年又會不會想起來和你做這樣一件事情呢?’

    而自己不是一樣,為什麼到最後也沒有送出那一件禮物?!

    唐凌鬆開彼岸,他開始有些慌亂的尋找,想要找到那一朵未完成的四色絨英。

    可是怎麼找,就是找不到。

    唐凌心中充斥著後悔,悲傷,難過...然後他猛地驚醒了。

    房間中歌聲還在迴盪,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夕陽的暖色光芒淡淡的灑落在房間之中。

    竟然,睡著了?

    唐凌搖搖頭,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下,但下一刻臉色就變得非常難看,剛才在夢中....是不是彼岸在和自己道別?

    此時的唐凌無比敏感,他坐了起來,手有些顫抖的放在了彼岸的鼻端。

    非常非常微弱的呼吸,可彼岸還活著!

    ‘呼’,唐凌大喘息了幾下,心情微微放鬆,卻瞬間又沉重了起來,那一刻始終會來,即便不是現在...

    可是!

    唐凌猛地從床上蹦了起來,拿出了星隱定維刃,他要找那一朵四色絨英,這件東西一直很重要,唐凌都是隨身帶著的,它就在空間之中。

    幾乎是迫不及待的,唐凌打開了自己的空間,但是下一刻,唐凌卻愣住了。

    他的空間被塞的滿滿當當,在之前因為接了很多來自荒島的雜物,土啊,樹啊什麼的,而在邊緣處,還有烏鱧珠的屍體。

    **

    安葬他吧。

    唐凌無法對他提起恨意,若將他對那個星辰議會的女人的愛,類比成自己對彼岸的愛意,是的確無法提起恨意。

    倒是因為自己和彼岸也要面對死亡了,複雜的心情讓唐凌決定完成安葬烏鱧珠這件事情。

    將烏鱧珠的屍體從空間中拿了出來,而在這一刻發生了一件小小的詭異事情。

    在烏鱧珠屍體從空間出來的那一瞬間,似乎有什麼東西爆裂開來,各種雜物散落了一地。

    唐凌此時的心情已經很難有什麼別的情緒,但聰明如他,就算不刻意去思考,也很快明白了原因。

    烏鱧珠身上應該是有一件同星隱定維刃同樣的存儲類物品,但應該不如星隱定維刃那麼高級,直接開闢了一片異空間。

    烏鱧珠已經死了,那件物品不管是沒有了烏鱧珠的能量支撐也好,精神力支持也罷,反正終於失去了效果,爆裂開來,所以裡面的一切物品也散落了開來。

    彼岸的生命進入了倒計時,埋葬烏鱧珠已經是一件耽誤時間的事情,唐凌也顧不上收拾這些零散的物品。

    湖邊。

    不到一分鐘,唐凌已經挖好了一個坑洞,一根被掏空的樹勉強算作是棺材,唐凌將烏鱧珠放了進去。

    然後站在一旁點上了一支菸。

    反正這裡的風景是很好的,安靜的留在時空亂流中的一塊時空碎片裡,湖風樹影下長眠,想必烏鱧珠也不會反對。

    事實上,唐凌也選好了自己和彼岸最後要安眠的地方,就是那個山頭。

    如果要問為什麼?答案其實也簡單,湖光山色雖然很美,但唐凌敏感的察覺到那個和周圍格格不入的,像是已經入冬的山頭,才保留著最真實的時間規則?

    唐凌想要和彼岸一起,接近真實一點。

    叼著煙,唐凌開始用土掩埋烏鱧珠,速度很快,因為彼岸還在等著他。

    這放在前文明如同超人一般的力量,幹這些瑣事倒也挺快,算不算是一件好消息?

    很快,一個顯得有些寂寞的小小土包就壘起在了湖岸邊,唐凌靜默的在這裡站了五秒鐘...

    就算是最後的送別吧。

    接下來的時間,唐凌手中握著一個整理好的小袋子,他想要守在彼岸身邊將這種四色絨英完成。

    如果在完成之前,彼岸就徹底沉睡過去了,那也要完成,這朵四色絨英應該和自己一起陪著彼岸。

    在唐凌身後不遠處,那個能量罩搖晃的頻率很快,就算是看一眼都能感受到其焦躁的情緒....或許,是知道了唐凌也將赴死?

    唐凌帶著抱歉的微笑看了一眼那能量罩,抱歉的笑,是因為承諾可能無法繼續了啊。

    **

    回到屋中,夕陽已經快要散去。

    屬於夜的墨藍開始在天際暈染開來,沒有關掉的歌聲還在繼續,唐凌站在房間的門口,卻忽然失去了推開門進去的勇氣。

    或者,自己不該安葬烏鱧珠?應該一直守在彼岸的身旁?在這樣的時候,怎麼能讓這種事情打擾自己和彼岸?

    可是...偏偏就是這樣的時候,人會變得脆弱,且開始充滿了幻想。

    就像唐凌會幻想,前文明所描述的死後世界,按照前文明的說法,生前只有足夠善良,在死後才能相對幸福。

    他想要做一件善良的事情,用來祝福自己和彼岸,在死後能夠有一些幸福。

    手輕輕的放在了門把手上,唐凌幾乎用了生平最大的勇氣推開了彼岸所在臥室的門。

    會不會已經聽不見彼岸的呼吸?

    會不會彼岸就在自己離開的這一會兒,就...

    唐凌就像一個小男孩兒,一想到就忍不住想要哭泣,他無助的站在已經顯得有些漆黑的房間中,垂著頭,就像在等待著審判...

    ‘嘶’,輕輕的吸氣聲響起,似乎比之前還有力一些...

    ‘呼’,接著呼氣的聲音又傳來,間隔的節奏似乎比之前要短一些,不像之前每一次呼氣,都像在散掉自己的生命力...

    唐凌猛地抬頭,眼中閃動著難以置信的光芒。

    他不敢動,他怕自己已經難過到出現幻覺,一走動這呼吸聲就會消失,這美好的幻覺就會破滅。

    於是,唐凌就這樣站在幽暗之中,夕陽最後的光芒撒落在他的側影,形成了一個滿是畏懼害怕,又充滿了小心的剪影。

    呼吸聲依舊還在唐凌的耳畔響著,一聲比一聲有力,一聲比一聲接近正常的節奏,唐凌情不自禁的開始笑,這聲音聽起來就像是一首最美妙的天籟。

    這不是幻覺吧?這應該...不是幻覺吧?!

    唐凌不敢看床上躺著的彼岸,而是猛地衝到了音響面前,關掉了音樂!

    沒有了音樂的聲音,呼吸聲更加明顯了,這不是...真的不是幻覺!

    是發生了什麼?讓彼岸好像好轉了?還是最後的‘迴光返照’?唐凌不太清楚是否真的有迴光返照存在,只是最近都在看前文明的書,描述過這樣的現象...

    唐凌不敢轉身,乍喜又悲,患得患失的心情,讓他背對著彼岸,手放在音響的兩旁,眼中不停的滴落著淚水。

    他很害怕,就是害怕!就算面對著生死,也從未怕過的唐凌,在這一次面對著生死,怕的到現在都沒有轉身的勇氣。

    彼岸的呼吸聲還在繼續。

    一分鐘,三分鐘,五分鐘....迴光返照會進行多久?唐凌心中沒有什麼概念。

    可這呼吸已經開始有力,已經接近正常,唐凌卻是聽得出來的。

    唐凌屢屢創造著奇蹟,卻並不是一個相信奇蹟的人,因為他知道在奇蹟的背後,是有著諸多的算計,佈局,不顧生死的戰鬥,還要加上...一些運氣。

    彼岸不可能無端的好轉,可事實為什麼會如此?拋開回光返照這種不能確定的事情,到底會是因為什麼?

    經過了大概七八分鐘的心態調整,唐凌終於能稍許正常的開始思考一些問題了。

    他抹去了眼角的淚水,深呼吸了好幾次,然後走到門口,一下子摁亮了房間中的燈,然後捏緊了拳頭,咬緊了牙齒,再一次鼓足了所有的勇氣望向了彼岸。

    昏黃的燈光下,彼岸睡得很安穩,那有力的呼吸的確就是她的呼吸聲,而她之前蒼白到近乎透明的臉色也已經好轉了一些,儘管依舊是蒼白的,但唇上莫名的多了一些血色。

    唐凌的視力一向是出色的,可眼前的一幕卻讓他難以置信,他竟然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生怕是錯覺。

    他又小心翼翼的走近彼岸,靠了過去,鼻尖距離彼岸不到五釐米的近距離觀察著...

    呼吸聲,沒有錯。

    臉色變得好了一些,沒有錯。

    手輕輕的觸碰著彼岸的臉頰,微微恢復了一些溫度,沒有錯。

    重要的是,唐凌現在的精神力已經恢復到了一定的水平,他察覺到了,彼岸的生命力沒有再流逝了...

    沒有!再流逝了!

    唐凌沉默的看著,看著...忽然支撐著身體的手臂一軟,一下子從床上滾落了下來。

    唐凌抬起手臂,捂著眼睛,想要笑,卻忍不住一個人躺在地板上,開始大聲的哭起來。

    從出生到現在,就沒有那麼放肆的哭過吧?但沒有關係!真的沒有關係...因為彼岸她沒死,彼岸要活過來了!

    沒有人知道這孤寂的二十幾天,是要靠著多大的堅強才能走到這最後的時刻。

    唐凌覺得自己的內心已經在二十幾天磨礪的,再不似當初。

    唐凌認為自己在這二十幾天,走過了最漫長的成長,這一刻他才成熟了。

    他的身上多了一些不一樣的光芒,對生命或許更加柔軟溫暖了一些,對生死看得更加通透滄桑了一些,而對在他人生的色彩之中,則多了大片的灰色,再沒有那麼黑白分明。

    灰色,也很好。

    實際上,灰色是溫暖的顏色,不是嗎?

    唐凌在這些日子裡想念人群,於是他開始隱約的觸摸到了自己內心的聲音,想要的方向。

    唐凌在這些日子受著愛人生死的折磨,他開始敬畏生命。

    唐凌在這塊時空碎片中,接受了一次最大的磨礪,最有意義的磨礪。

    **

    “給。”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唐凌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從藤上摘了一顆西紅柿,扔給了彼岸。

    紅彤彤的西紅柿在陽光下劃出一道優美的拋物線,彼岸笑著接過,在布裙上隨便擦了擦,便咬了一口。

    很甜,還有些許的果酸味,這美好的滋味讓彼岸忍不住眯起了眼睛,又咬了一口。

    “好吃嗎?”唐凌嘴上也叼著一顆西紅柿,蹲在了彼岸的身旁。

    “嗯。”彼岸點頭,伸手摸了摸唐凌的頭髮,就像在撫摸一隻大狗。

    “我種出來的,一定不會差。”唐凌大口的吃著西紅柿,不忘順手給彼岸擦一擦嘴角流下的汁液。

    不過唐凌那狼吞虎嚥的吃相,手上早就都是西紅柿的汁水,越擦把彼岸的臉就弄得越髒。

    “你故意的?”彼岸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