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三 作品

第133章 番外:何時雨

    小滿之後終於過了雨季, 鬱鬱蔥蔥的杉樹葉在微風中傳來沙沙聲,小院前種下的花叢盛放了一季後又重新□□,盛陽之下,笸籮中鋪滿了碾碎的草藥。

    淡淡的藥草香散發開來, 陽光落在方亭琉璃瓦一角, 折射出幾層金色的光圈, 銅片風鈴傳來清脆聲響,一切都顯得靜謐美好……至少在一刻鐘前,何時雨是這樣想的。

    經過幾十日, 落住在春來鎮裡的人越來越多,凡是路過小鎮前的人,都能瞧見春來鎮靠西側一片茂密的杉樹,綠意盎然, 一看便是好過活的地方。春來鎮臨近城池,將來入城也方便,且眾人手中無經商的銀錢,只有從官府那兒籤幾畝田地農作才能將日子過好, 於是不過短短個把月,春來鎮的人便漸漸住滿了。

    這幾十天何時雨忙前忙後與陣子裡的人打交道,因他的確在何桑那兒學了幾分本事,故而鎮子裡來了新人,有老人小孩兒不舒服的, 鎮中留守的官兵便讓人來請他,久而久之何時雨卻成了鎮子裡家喻戶曉的名醫。

    頭疼腦熱皆是小病, 好治, 可就怕將來遇見個疑難雜症, 何時雨也不能砸了自己的招牌, 每日歸來挑燈夜讀,也漸漸將醫書看了進去,做好將來一輩子懸壺濟世的打算。

    這些日子裡寒熄亦很安分,白日就在院子裡坐著,除了與阿箬實在有些目無旁人地眉目傳情之外,並未做什麼出格之事。到了晚上他也不用睡覺,反而去後山採了不少草藥回來,不過百日便將堂屋內他自己變出來的藥櫃上分門別類的藥品全都收集完全了。

    何時雨過得充實且愜意,這幾日對寒熄的臉色也漸有好轉,撇開他私心不滿過去阿箬為了寒熄哭過好幾夜之外,寒熄在他面前的表現的確挑不出任何毛病,所以他對寒熄的臉色也逐漸好轉了許多。

    這種好心情還未維持多久,就在一刻鐘前,寒熄說他要走。

    他自己走便算了,還要帶著阿箬一起離開。

    今日本天晴,又是小滿,春來鎮前正趕集,熱鬧非凡,西側的人本就很少,杉樹小道後的院子除了來看病的人之外,更少有人走動。幾聲鳥鳴,何時雨才將藥草曬下,便聽到了這個噩耗,頓時臉色垮了下來。

    他沉默了許久,先是瞥了一眼寒熄,坐在方亭內的男子不知從哪兒變出了一把摺扇,上面潑墨似的一面勁風掃竹正對著何時雨的方向,隨著寒熄扇風舞動,似有青澀的竹香。

    寒熄自在地微笑著,道:“我本先前就打算走的,但阿箬說得對,何公子這處還需添置藥材,事情不處理妥當,我們走了她玩兒得不盡興,何公子一人也忙不過來。”

    “你走就走,我還留你不成?”何時雨抿了抿嘴。心道難怪這兩人平日裡對視總有心照不宣之感,原來早就做好了打算,更難怪近來寒熄安分守己,原來是阿箬早答應了要隨他離開。

    女大不中留的。

    何時雨自然知道,在阿箬還只是十歲的小姑娘時,何桑便有過一段時間多愁善感,擔憂的便是阿箬的終生大事。

    如今這事落在何時雨的頭上了。

    何時雨朝阿箬瞥了一眼,少女乖巧地坐在小藤椅上,就在院子裡庇廕之處,手裡捧著一杯花茶,那是寒熄一早用藥堂裡曬乾的茉莉花沖泡的。他怕阿箬苦,貼心地在裡面放了點兒花蜜,何時雨喝了一杯,味道不錯的。

    寒熄的確能將阿箬照顧好。

    只是……

    何時雨問阿箬:“你也想和他走?”

    這句話連控訴的口氣都說不出來,阿箬聽見,莫名便覺得他可憐了許多,又從何時雨的身上看見了幾分何桑的身影,像個落魄又可憐的孤家寡人。

    阿箬點了點頭,抿了口花茶,小聲道:“阿哥也該給我找個嫂子了。”

    何時雨今年二十有二了,旁人家的男子如他這半年紀的,孩子都能趕集打醬油了。阿箬有時想,便是亂世中不好找媳婦兒,那如今天下太平,欣欣向榮,春來鎮中心怡何時雨的姑娘一隻手都數不過來,他也該定下婚事,遲遲未有動靜,或許與她也有關係。

    何時雨放心不下阿箬,便不急著操心自己。

    “你們要走去哪兒?遠不遠?”何時雨沒阻止阿箬的意思,阿箬也有十八歲了,她的人生可以自己做決定,只是他難免擔憂:“你別走得太遠,逢年過節還是回來得好,我們說好了每年都要去何桑爺爺那裡祭拜……”

    說著說著,何時雨又有些不滿地瞥了寒熄一眼:“你家住哪兒?說準確些!我不時過去看看我妹子過得好不好,若她不好,我定要把她接回來的!”

    當年若不是阿箬,何時雨早就死在大雪中了,他與阿箬一併在亂世中艱苦地活了下來,便是兄妹之情,也非一般兄妹。

    寒熄輕輕眨了一下眼,手中的扇子也不晃了,阿箬愣了一瞬,連忙站起來,有些呵斥地臉紅道:“阿哥胡說什麼呢?!”

    這話就像是將阿箬託付出去,要阿箬與寒熄成婚的意思了,什麼叫家住哪兒?待她好?接回來?

    “我、我與寒熄只是出去遊玩一段時間,最遲立秋前就歸來!”阿箬說完這話,又一口氣將手中花茶飲下,轉身跑回了藥堂裡放下茶杯,再回頭看向屋外的兩名男子。

    “立秋前回來?出去遊玩?”何時雨漸漸反應過來了,他扭頭看向堂內阿箬:“你不是要嫁到他老家去?”

    寒熄聞言,半垂眼眸低聲笑了笑,貌似輕鬆地道了句:“我已無處可去,阿箬答應了要收留我的。”

    何時雨還不清楚寒熄的身份,他只知道寒熄大約不是人,但他也不敢猜測寒熄是妖,一來妖在話本里都是攝人心魄的奸邪之輩,寒熄的確長得奪魂攝魄,但與奸邪毫無關聯,二來……他還記得曾有人說過寒熄是妖,被阿箬一石頭砸破了頭的畫面。

    寒熄說他無處可去,何時雨的心裡又起了半分同情,再看阿箬隔著一扇門都隨他話而點頭,這回想起了扮長輩架子,微微抬起下巴問道:“非得立秋才回?”

    “也未必那麼準時。”寒熄道:“或許明年回來也說不定。”

    何時雨:“……”

    他就多嘴問這一句。

    抿唇,再看向前院後院曬著的藥材,一根也不是他挖的,全是寒熄夜裡上山找來的。

    或許寒熄找這些草藥並不費事,可若換作何時雨去找,大約沒有三五年也湊不齊這麼多種類,更何況他若去找草藥,便不能在官府人員面前時時露面,博個名聲。寒熄近百日來的妥協,也顧忌著這一層原因在,說來他已經做得夠好,何時雨也沒什麼好挑的了。

    何時雨道:“那你們要遊玩便去吧,記得別走太遠,說好了立秋前歸來,不許遲了。”

    阿箬揚唇一笑,眉目彎彎的,她一高興,何時雨也就不想其他了,左右人生在世幾十年,能尋個知己多不容易,何況阿箬的知己亦是所愛之人。

    “阿哥最好了!”阿箬高興起來,嘴也甜。

    她以前沒笑過這麼多回,何時雨有眼睛,他會看,只要阿箬開心便好。

    兄妹倆隔著一扇門互相望著彼此,阿箬又說要去後院給何時雨翻藥,何時雨便雙手揣在袖子裡故作閒散,雙眉微抬由阿箬去忙最後一日。

    寒熄是有些吃醋的,因為阿箬說何時雨最好,可這分吃醋又帶著些許莫名的滿足,像是一股略酸的溫水從心間淌過,他又回憶起許久以前的記憶。

    那一世的何時雨不同於眼前恣意。

    他的心性沒變,依舊待人友善溫和,至少這段時間春來鎮裡的人對他都讚許有加。

    那一世的何時雨沒有這般鬆懈過,他的人生從某種角度去看,很像那一世的阿箬,他們都在一件事上鑽了牛角尖。阿箬面對寒熄時選不出第二條路,何時雨也被困在宣蘊之的生生世世之中,難以自拔。

    再看眼前青年露出的溫和笑意,寒熄也就不醋那一絲半分。

    阿箬說過,何時雨的壽命只有短短几十年,即便他在凡人中算是長壽,可終究有壽終正寢的那一日。阿箬曾遠離親人幾百年,何時雨與何桑都不曾真的放下過她,她也未曾真的放下過他們,這一次重來,阿箬可以陪著何桑直至他入土為安,她也想陪著何時雨,親手料理他的身後事。

    寒熄答應過阿箬,他也願意陪著阿箬守著這一方小藥堂,守著何時雨,待何時雨百年之後,他與阿箬還有無數個未來的日日夜夜,況且只要陪著阿箬,怎樣都行。

    阿箬給何時雨曬藥翻藥,何時雨閒下來無事可做,便去街市上轉了一圈。

    日落西山,阿箬在廚房裡做晚飯,炊煙裊裊升起,寒熄守著廚火,偶爾從煙囪後探出半張臉與她相視一笑。

    院子裡有些聲響,阿箬探頭去看,何時雨正好回來了,身後還跟著兩個扛著木架的大漢,二人在何時雨的指使下進出他的房間,過不了沒多久二人走了,阿箬的飯菜也做好了。

    水煮青菜,菌菇湯,蔥烙麵餅與炒雞蛋,這算是時下較為豐盛的一餐。

    三人入座只有兩人動筷,何時雨習慣了寒熄不吃不喝的狀態,只是飯吃到一半,他朝寒熄含糊地說了句:“一會你去我房裡看一看可還有什麼缺的。”

    阿箬將臉從碗後抬起,睜圓了一雙眼睛滿是好奇地看過去。

    原來是何時雨白日聽到寒熄說他已無家可歸,他便動了些心思,到底是刀子嘴豆腐心,何時雨表面對寒熄不太滿意,實際做得卻很妥帖。他去集市買了個竹面屏風與木床,讓人扛回來拼好了。

    何時雨的屋子不大,原先放桌子的地方改為放了個竹面屏風,從此一屋分為二,左邊是他的住處,右邊新架起的木床與長桌還有一個空箱子,就專門留給寒熄用。

    阿箬心裡有些暖,就連寒熄也看著何時雨愣了一會兒。

    屋外太陽剛落山,天還未全黑,西方紫紅色的天空餘暉落在前院方亭的琉璃瓦上,有一縷光正好順著窗戶落在了飯桌上,隨著時間,投上了何時雨緊張而握緊筷子的手背。

    寒熄忽而便明白了白日阿箬說得那句“阿哥最好了”,何時雨對他有莫名的偏見這一點寒熄一直都知道,故而在一些口角上面,他也未曾讓過對方,但何時雨都沒放在心上,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對他身邊的所有人好。

    寒熄嘴唇微動,尚未出聲,何時雨便不太習慣這過於安靜溫情的氣憤,快速扒飯。

    他將自己的房間分出一半,便是準備好迎接寒熄接下來幾十年的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