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三 作品

第120章 又初見:一

    這一次何時雨沒有被大雪覆蓋,也沒有凍得四肢發麻,他只是太餓了,餓到雙腿虛軟,毫無半分力氣再爬起來,就連那些盤旋於他頭頂上空時時準備下來啄他臉上肉的烏鴉,他也再沒力氣趕走。

    他還沒來得及沉睡一覺,便看見了個穿著麻布棉襖的小姑娘邁著腿地朝他跑過來,小姑娘剛學會走路沒多久,幾乎是撲在了他的眼前。

    雪渣濺了何時雨滿臉,他似乎被這一股伴隨奔跑迎面而來的風吹得稍稍清醒了些,於是那雙疲憊的眼看向俯身過來的幼女,見到她那雙清澈如小鹿一般單純的眼睛裡倒映出他虛弱且狼狽的模樣。

    何時雨發不出任何聲音,可他還想再為自己掙扎一番,他想告訴他們,他一點兒也不好吃,他生病了,請他們不要在他死後吞食他的身軀。

    臆想中可怕的事情沒有發生,小姑娘抓著他的手往自己懷裡揣,暖意順著指尖傳來。她另一隻手高高舉起,拼命揚了揚,對著不遠處的老者喊道:“爺爺!有人!”

    何時雨被救了下來,阿箬因為纏著他,所以何桑乾脆也將他留在了身邊。他的身體生了病,養了幾個月才逐漸好轉,便是這幾個月天未降半點雨水,田野乾涸,寸草難生。

    也好像是從那一年開始,阿箬記憶裡少有的幾抹綠色便逐漸消失了,持續了半年的乾旱讓滄州大地雪上加霜,那些堅毅的野草也經受不住烈陽暴曬,終於枯死在一個個夏季的深夜裡。

    阿箬有時看見死亡降臨眼前,心中仍有悲慼,她依舊會憐憫世人,依舊會因他人可憐而心酸。可她做不出任何改變,她也不敢有任何改變,她怕一點小小的風聲,也會破她好不容易換來的機會。

    她不是神明,也不是救世主,她救不了蒼生。

    卻是一人說得對,人大抵都是自私的,她自私的……只想改變與寒熄這唯一一條相交的軌跡而已。

    “睡不著嗎?”

    何時雨的聲音從身旁響起,阿箬朝他看去。

    不遠處何桑爺爺已經躺下睡著,側背過去的身軀為他們擋住了絕大部分的風,他發出微微鼾聲,而此時的夏夜裡已經沒有蟲鳴蛙叫,一切都安靜地蒼涼。

    何時雨揉著眼睛,他看著阿箬露出一抹笑容,明明很困,卻還是哄著她道:“我給阿妹變一個好玩兒的東西。”

    阿箬看著他的笑,有些恍如隔世,然後她看見何時雨揪了幾根地上的野草,背過身去,又時不時轉身朝她看來。好一會兒,他打著哈欠,將拳頭放在了阿箬的手心裡。

    那雙孩童的眼明亮又天真:“看看。”

    阿箬伸展五指,瞧見了一枚青綠色的野草編成的月亮結,與她記憶裡的一樣。

    她抬眸看向伸手便能觸碰的何時雨,聽見他道:“阿妹話很少,也總是不開心,何桑爺爺說你像個小大人一樣,整日多愁善感的,我卻知道是為什麼。”

    何時雨伸出手,輕輕拍在阿箬的頭頂,稚嫩的聲音輕柔道:“我知道阿妹一定是想家了對不對?我也早就沒有家了,從今以後我們便是一家人,你就別難過了……明日我讓你騎在肩上,我給你抓一隻天牛,我帶你飛可好?”

    這話……阿箬曾對他說過的,曾因為何時雨在最開始的那段時間警惕害怕,夜裡不睡,天真的阿箬也哄過他,說他一定是想家了,讓他別難過,從此以後他們便是一家人。

    那些畫面,也不知是前世,還是夢境,又或是已經發生過的另一種未來,它們印在阿箬的腦海裡,便是一生走到了盡頭,也無法忘卻。

    那個可怕的未來裡,何時雨痛失所愛,幾百年追尋輪迴,彌足深陷,嚐盡苦果……那時不能送出的月亮結,此刻卻完完整整地躺在阿箬的手心裡。

    “阿哥……”阿箬眼下有水,那是突然落下的淚。

    “哎呀,你別哭啊!”何時雨抬起袖子擦去了她的眼淚,小小少年也不知要如何哄嬌滴滴的女孩子收住淚水,他只能一個又一個許諾。許諾若看見了蒲公英,一定讓她吹第一口氣,許諾明日再給她編一個月亮結,許多用藤枝給她做一個漂亮的小手鐲。

    他說:“我的手很巧的,你信我。”

    “我信你。”阿箬點頭。

    他連永遠都不會枯萎的楓葉琥珀都能做出來,必定是手巧之人。

    這大抵是阿箬睡得最好的一夜了,她躺在何時雨與何桑的中間,幕天席地,卻叫她安心。因為一切尚未發生,未來還很遙遠,她又能再一次感受到此生最重的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