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三 作品

第56章 梧桐語:四

    阿箬原打算速速解決了歲雨寨的人,好趁著季節未過,滿山楓葉還未落完,陪著寒熄一道爬湘水鎮外的楓林山,如今還是在湘水鎮裡找了家客棧暫且歇下了。

    趕路一天一夜,阿箬已有些睏倦,到了房間為寒熄倒上一杯清茶,阿箬便側躺在軟榻上小憩。

    自從寒熄有了軀體之後,阿箬便很少夢到過去了,她重新見到了寒熄,知曉自己離將一切孽債還清已是不遠,對未來還是充滿了希望和期待的。正因如此,暗黑的過往便只成了回憶,不再日日夜夜入夢擾她心緒。

    這一次白日沉眠,阿箬卻又回到了歲雨寨分崩離析前的時光裡。

    月亮結,是何時雨自創的。

    阿箬與何時雨都是何桑爺爺撿來的孩子,何桑爺爺曾有過孩子,但在戰爭與流離中痛失了所有親人,他對所有孩童都抱有極大的善意,想要讓那些孩子過上快樂幸福的生活,所以逃難的過程中,他救過兩個小孩兒,一個是阿箬,一個便是何時雨。

    若要問阿箬和何時雨認識何桑爺爺的時間,阿箬更在前,她被何桑爺爺撿到時只有三歲,剛會說幾句話,險些就要死在流民奔走的腳下。

    阿箬跟著何桑爺爺後的半年,又認識了何時雨。

    與其說何時雨是被何桑爺爺救的,倒不如說他是被阿箬撿回去的。

    那時城中已有人吃人的例子,凡是病倒了的不論老幼最後都會化作他人餐食。阿箬從小便見過人肉下鍋煮沸的模樣,即便何桑爺爺每每捂住她的眼,也逃不過他們身處於煉獄,怎能捂著眼睛便看不見惡鬼?

    何時雨原是那座城裡的人,相較於阿箬的懵懂,他年長阿箬五歲,已知曉死亡的代價。他能感受到身體的難受,不是餓,而是痛,他知道他死了之後一定會被人扔進火堆或鐵鍋裡分食,所以偷偷摸摸離開了那座城。

    何桑爺爺也不願再和阿箬留在那座城裡,於是他們離開了可以暫時避風度過寒冬的樓房。

    出了城再行十幾里路,阿箬便看見了倒在地上的何時雨,他離死只差一步。

    當時有烏鴉落在何時雨的頭頂啄著他的發,阿箬以為他是個死人了,心裡有些可憐他死了也不安生,便將那幾只烏鴉趕走,湊近去看才發現當時的何時雨眉頭緊蹙,人還活著。

    “爺爺!”年僅三歲的阿箬站直了身體踮著腳,對遠處以雪化水的何桑拼命揮手。

    何時雨也是那時睜開了眼,他半張臉埋在了雪裡,僅有半張臉露出的眼睛能瞧見,身上穿著補丁小襖的小丫頭凍紅了臉蛋,對著何桑大喊“救命”。

    何時雨如此走運,他獲救了,也從那一天起再也沒有離開過何桑和阿箬。

    他知道若無阿箬,他早就死在了冰天雪地之中,不被人分食也被那些烏鴉吃掉。他對阿箬很感激,總是縱容著阿箬調皮,若說阿箬當年那般在死人堆里長出來的天真爛漫有一半源於何桑的教導,那至少也有一半源於何時雨的寵溺。

    春來花開,何時雨的病情好轉,他將三歲的阿箬扛在自己肩頭,一根枯萎的竹枝頭上插著只斷了翅膀的黑皮白點天牛,天牛揮動著半截翅膀嗡嗡直響,阿箬便高舉自己的手道:“飛呀,飛呀!”

    她喊飛呀,何時雨便抓緊她的小腿跑得飛快。

    何桑揹著藥簍跟在二人身後,叮囑一句:“慢些。”

    咯咯的孩童笑聲傳遍春野,那是阿箬與何時雨最無憂無慮的童年。他們見識過死亡,也靠近過死亡,彼時蒼生仍處於水深火熱之中,何桑從不將那些帶給他養大的兩個小孩兒。

    後來何時雨跟著何桑和阿箬好幾年,才敢於直面過往,說出了他的身世。

    戰爭給百姓帶來了太多災害,但死亡與饑荒並未那麼快蔓延到何時雨所住的地方,他記憶中爹孃還有些營生,他孃親就是做些手工小玩意兒買賣來討生活的,不說他們一家都餐餐吃飽,但在他爹孃在世時,何時雨從未餓過。

    可後來逃兵入城,燒殺掠奪,他爹孃皆死於劍下,落了一地的精緻擺件掛件都被踐踏在血泊中,何時雨失去了雙親,這座城池也陷入了厄運裡。

    吃人,是那些逃兵帶頭幹起來的事兒。他們吃光了所有人的積蓄,便開始對那些老弱婦孺下手,他們說他們曾在戰場上惡狠了,也不是第一次吃人肉,人肉生吃時有股酸味兒,可若煮熟了,與羊湯無異。

    何時雨還是個小孩兒,他躲在相熟的鄰居屋簷下討生活,可世道最終還是走向了悲哀的極端,寒冬天裡他多日未食,又沒有厚衣裳,最終病倒了。

    再後來,便是他離開了城池,倒在雪地裡被阿箬救起。

    過了幾年再回憶過去,何時雨的眼眶還是會泛紅,阿箬的小手抓緊了他,自幼便圓的一雙鹿眼溼漉漉地望著他,她扁著小嘴,似乎比他還難受。

    她道:“阿哥不哭,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