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三 作品

第52章 濁玉臺:十八

    洛湘站在祭臺上, 一身黑裙更襯得臉色蒼白,她瘦弱的腰背筆挺,額頭因為重重給阿箬磕頭滲出了血跡。這裡位於兩條主街的交叉口, 四面灌風,猛烈的風吹亂了她的髮絲,卻沒吹亂她的心緒。

    此地離謝府有些距離, 即便站在祭臺高處, 洛湘也看不見謝府究竟發生了什麼, 她只見到街前頭似乎有謝家的丫鬟和家丁竄跑出來。而她面前的這些百姓,一個個齜牙咧嘴如同野獸般不斷扒著陣法,像是要將她生吞活剝。

    洛湘想, 她的心, 究竟是能救謝大夫人那個妖女,還是能救這些人的命?他們的瘋魔究竟是受妖女蠱惑,還是早在當年他們集體侮辱洛芯時,就已經喪失理智了?

    在阿箬離開謝府後, 逐漸朝祭臺這邊走來時, 洛湘心裡便有了答案。

    依洛湘所見, 這十年來凡是入雲城的玄術大師, 沒有一個道行有易大師厲害的,偏偏易大師卻是第一個中招之人。洛湘以為, 這世上再也沒有人能逃脫得了那個妖女的迷惑了,可就在這短短几天內, 她遇見了林念箐,也認識了阿箬。

    林念箐能躲過妖女的法術, 是因為他早年間誤服毒物導致雙眼半盲, 瞧人長得美醜都費勁, 又如何能對上妖女的眼,受她媚眼如絲的蠱惑?

    而阿箬能全身而退,洛湘想,她一定是有大本事的。

    正如這陰了又晴的天,世道不會永遠被黑暗籠罩,總有光明能破開雨雲,灑落人間。她等來了阿箬,等來了光明,也終於可以帶著洛芯早已腐朽的屍骨,離開這地獄。

    藍死了,就連與她同吃同睡的謝運都清醒了過來,照理滿城百姓不應該還混沌著,唯一可解釋的便是或許他們早就擺脫了藍的法術控制,可仍舊不願意去分是非對錯。

    阿箬慢步至街上,看向那些陣法裡進出不得攢動的人群,一句話輕飄飄地落下,打斷了他們瘋魔似的咒罵。

    她道:“謝家大夫人已經死了。”

    眾人一怔,那一張張兇暴的臉終於產生了一絲裂痕,他們不可置信地反駁阿箬的話,一聲聲,一句句,再度將藍說成了在世活菩薩,他們疑惑這般善良溫柔的人,怎麼會死呢?便是死了,也該是被人詛咒而亡的。

    人群裡的某人找到了可以繼續施暴的理由,揚言謝大夫人是受洛湘的詛咒而死,他們一定要讓洛湘償命,為謝大夫人報仇。

    “也不必報仇,因為謝大夫人未必沒有復活的機會。”阿箬露出一抹嗤笑,望著那一張張臉,早已將他們的本質看透:“易大師說,虔誠信徒的心照樣可以救活謝大夫人。既然你們這麼追捧她,重視她,想必人人的心都可奉獻,讓我們試一試,究竟是誰的心更真誠。”

    “胡說八道!這世上哪兒有病是需要挖人心才能醫治的!況且謝大夫人那麼善良,必會體貼我等,不願讓我等為她的性命作賠!”

    “就是!挖心便能讓人死而復生?你是哪路的大夫,說話可有憑據?”

    “我看你就是瘋了!在這兒胡言亂語!謝大夫人的死與我們有何關係?謝將軍與她是夫妻,他的心應當最真誠,又何須來找我們?”

    ……

    洛湘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眼中含淚,為洛芯不平,她覺得可笑、諷刺。

    看,道理他們都懂,只是傷不在他們身上,他們無法感同身受,等刀尖對準了他們,他們依舊可以找回理智,為自己的權益據理力爭。

    “哪兒有什麼媚術惑人?瞧瞧你們的嘴臉,分明是自甘墮落!”林念箐親眼所見,親耳所聽這些人為了謝大夫人,要將洛湘的心挖出,如今又是他們反口,將一切都推出去。

    阿箬早已知悉雲城全貌,說實在的,她突然不太想幫助洛湘放洛芯自由了,或許洛芯的怨恨終有一日能蔓延整座雲城,將曾經迫害過她的人都殺死,這些人……也不配活在世上。

    阿箬心裡惡毒地想,就這樣撒手走人好了,反正她的目的已經達到,藍死了,她還要找個僻靜的地方安置寒熄,等待神明甦醒。

    後退半步的腳突然頓住,阿箬臉上嘲諷的笑容尚未收起,便瞧見人群盡頭裡,一些探頭探腦好奇又害怕的小孩兒在長巷角里露出了半張臉來。他們的爹孃就在人群中,露著醜惡的嘴臉,喊打喊殺,而他們躲藏於陰影之下,若無人管教,早有一天將自己爹孃的模樣,學了個極致。

    未必是人之初,性本善,但可以人之初,性本善。

    阿箬深吸一口氣,將目光從那些幼童的身上收回,她想起了許多過往,想起當年的白一,還有自己,她想起了她在寒熄眼裡的模樣,大約也如現在她眼裡的這些孩童。

    可以救的,伸手便能救了,哪怕當年的人吃人的世道已經繚亂不堪,哪怕如今的雲城人人如惡魔野獸,但……何不伸手?

    “洛湘姑娘,我們去找洛芯吧。”阿箬道。

    洛湘聞言,連連點頭,提起姐姐,她的心思也不在這些噁心的人身上。她連忙從祭臺上跳下,踩在阿箬墊起的結界上,撲進了林念箐的懷裡。

    易大師的陣法未解,這滿街成百上千人也無法逃離,他們雖擔心阿箬等人去破壞慈恩聖女像,放出惡鬼,可不論如何掙扎,也逃不出這靈力陣法的束縛。

    阿箬隨著洛湘走了幾步,忽而想起了什麼,回頭朝渾身被血滲透,傻愣愣站在人群陣法外的謝隨看去一眼。

    “你不去嗎?”阿箬問他。

    謝隨怔了怔,似是從渾噩中驚醒,他聽聲辯位,面朝阿箬的方向,露出一抹慘白的笑:“嗯,她、她不會想要見我的。”

    阿箬垂眸,片刻後再抬頭看向謝隨,眼神中閃過些許震撼,她望著謝隨那雙被挖了的眼,被線縫住的眼眶顯示不出半分情緒,可他垂在身側不停顫抖的猩紅雙手卻暴露了他的內心。

    阿箬輕聲道:“或許她已經釋懷了?”

    謝隨臉上的笑容一僵,他微歪頭,有些疑惑,隨後又想明白了,他道:“嗯,那就最好不過……”

    阿箬抿嘴,眉心輕蹙,轉身前忍了半晌,沒忍住對著長街盡頭巷子裡幾個小孩兒怒吼道:“不許圍觀!否則我讓易大師將你們都送上祭臺!”

    反正易大師的惡名不少這一個,那些小孩兒從小在雲城長大,自然知道易大師的本事,也懼怕易大師,一聽阿箬這話,連忙扭頭跑開了。

    見人都跑走了,阿箬才捏緊雙手,她覺得心裡忐忑,手裡空空,也不知自己此番作為是對是錯,便只能習慣性地往身後摸去,她想摸一摸寒熄的衣襬,卻意外碰到了他的手。

    柔軟的,溫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