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三 作品

第34章 春之葉:十七

    一陣風將客棧屋內的窗戶吹開, 把那半邊懸於窗臺外的盆梅徹底打落在地上,哐噹一聲,阿箬嚇了一跳, 轉身看去,惋惜盆梅到底是沒法兒救活了。

    再回頭,寒熄依舊在看她。

    他的眼中沒有這些東西, 只有阿箬,只記得昏昏欲睡前, 阿箬磕在床頭那一聲聲咚響,直至此刻似乎也還在他耳畔環繞。

    寒熄的手指從阿箬的額頭收回,又轉去了她的臉頰,眼下一寸的地方,一觸即離。

    那裡流過眼淚, 現在已經幹了。

    窗戶開了半扇,冷風呼呼往裡直灌, 天亮了,冬至也過去了。煊城裡一片死寂, 唯有遠處城門還飄了幾縷黑煙, 不知戰況如何。

    阿箬沒有離開房間, 她怕還會有下一輪東車國的人闖進來, 乾脆便將房間裡保持原樣,也不想寒熄看見戰火,就不引他去窗旁。

    直至晌午,城門處又爆發了一場大規模的戰爭,人聲鼎沸了一個多時辰才慢慢歇了下來, 這回沒有老頭兒扛著傷兵到處求醫, 重傷的士兵若不能自救, 便唯有等死。

    戰爭之殘酷,血流成河。

    又過了幾個時辰,太陽落山,一切陷入黑暗中,城門前的火光似乎也沒有昨夜那麼亮,疲憊的士兵暫時堵住了豁口,那些闖入煊城內的東車國人有一半被殺,還有一半正在殺人。

    他們勉強守住了煊城,若臨城的援兵再不到,他們未必能扛得住下一個黑夜。

    阿箬端坐在窗邊,沒去關那半扇窗,雙眼緊緊地盯著城門方向。她能看得很遠,但因黑暗籠罩,她看得不太清楚,不知道那城門上奔走的紫衣將士中哪個是趙焰,也不知趙焰是否救下了東里荼蘼。

    阿箬的眼神在城牆上來回的人群中穿梭,心思卻飄到了很遠的過去。

    她生下來便無米可食,也是憑著運氣活了下來,在那個已經饑荒了幾十年的年代裡,阿箬的所見所聞有限,一切知識皆來源於何桑爺爺。

    何桑爺爺說,人之所以會窮,會苦,會餓,便是因為利益與戰爭。在人吃人之前,兩國之間發生過頻繁的征戰,打到所有人都死了,產生了一場巨大的疫病後,國家衰亡,無田糧,無樓鋪,只有人,也只剩下人。

    阿箬沒見過戰爭,這三百多年來她都避開了戰火之處,如今戰爭就在阿箬的眼前,她避無可避,親眼看過去,果然殘忍。

    一陣微風吹入,客棧的窗簷上忽而落下了兩條春藤,細細的柔軟的藤蔓上掛著幾片碧綠柔嫩的葉子,隨著風一同吹入了窗口,輕掃阿箬的鬢角於頭頂。

    她愣了一瞬,探頭朝上看去一眼。客棧上方不長春藤,藤蔓是從窗欞縫隙裡擠出來的,一片片嫩芽正在生長,沿著窗簷的縫隙,像是提前來臨了春季,生機勃勃地繞著窗戶長了好幾圈。

    阿箬回眸朝寒熄看去,他還靠在床側,眉眼柔和,那窗外掛下的春藤便隨著他呼吸的節奏,輕巧地掃上她的髮絲,掃上她的眉眼,像是一隻溫柔的手,無聲地掃去她心間陰霾。

    冬季並未過去,長不出這樣柔韌的春藤來,它在絕境中求生,硬生生地爬了半面客棧外的白牆。

    這世間除去神明的法術,還有一樣值得人信仰的,便是奇蹟。

    臨城整兵出發,趕至煊城至少得三天,卻在一日半的時間內從煊城的後方衝了過來。策馬奔騰的將士帶著大量物資,衝入城中首要便是將那闖入的東車國人殲滅。

    馬蹄聲陣陣,戰報一聲高過一聲,冬雨不再下了,後半夜的天上竟然泛起了幾顆閃耀的星光。城中的雪徹底消融,就連簷上的雨水也在一夜間落光,清晨天未亮時,東車國撤兵了。

    這一場持續了兩天兩夜的仗來勢洶洶,比以往澧國多次攻城都要嚇人,可結束的速度也很快。雖說東車國撤兵,卻未遠離,可至少給足了煊城下一次防範的時間。

    於城牆上撐了兩個晝夜的將士也終於能喘一口氣,暫且收拾了城中殘局,再將戰報傳去京都。

    煊城扛下來了,也死了不少將士與尋常百姓,尤其是靠近城牆的那一面,東車國人衝入煊城內閉眼絞殺不知多少,幾步路便可見一具來不及逃走的屍體。

    白一為了去找東里荼蘼消失了一天兩夜,阿箬也要將他尋回來了。

    行該行之事,取應取之力。

    阿箬牽著寒熄離開了客棧,出了客棧便順著長長的街道去看城門樓。這一條路上的角落裡偶爾可見幾具被雨水泡腫發白的屍體,溼漉漉的衣裳被血水浸透,滿街蔓延的都是一股死亡破敗的氣息。

    遠方那股沉沉的死氣隨烏雲壓來,天未完全亮,太陽尚未升起,暗藍色的天空唯有東方一縷薄光。

    阿箬順著街道走到了城門下,也看見了白一。

    他很瘦小,跪坐在城門樓下的一角,身邊躺了許多具屍體。那些屍體都是來不及逃亡的煊城人,多半被東車國的人一刀斃命,開膛破肚,五臟六腑撒了一地,此刻正在腐爛。

    白一也不比那些人好到哪兒去,他的臉上還綁著那條紅絲帶,嘴裡的血不再流了,經過這些時辰,他的舌頭似乎與木門的碎屑長在了一起。

    他的背上被刺了許多羽箭,小小的身軀如同刺蝟般弓著背,一頭長髮凌亂打結地黏在了臉旁,落魄又悽慘。

    阿箬看見他,心下頓時酸澀了一瞬,似有寒風,鼻尖微涼。

    白一不死的身軀,讓他在這短短的時間裡備受折磨,死而復活,接而再死,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是第幾次爬到了城門底下,只是為了想看東里荼蘼最後一眼。

    可他無法掙脫,也無法抗拒,這具身體註定走不遠,跑不快。他永遠只能隨著擁擠的人群離開,再被殺,被拖屍而行,等待復活睜眼後,面對漆黑的夜與薄霧似的雨,一寸一寸地爬回城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