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三 作品

第22章 春之葉:五

    一聲阿箬很輕很輕, 輕到就連牽著阿箬袖擺的白一都不曾聽見,可阿箬聽見了。

    那不是從久遠記憶裡傳來的幻象,也不是借雪花而來的風聲, 是真實的, 從她身後傳來的聲音。

    阿箬立刻就想放下揹簍去查探,她想確認剛才那一瞬間不是她的錯覺, 確認那與白一喊她姐姐時交疊著的一聲“阿箬”不是她的臆想。

    可週圍還有人, 有個不好對付的紫林軍,有個不知身份的少女,還有本該死去的白一。如若她背後藤簍內的身體仍舊是一堆筋肉連接著的白骨, 這些人會給她帶來麻煩,他們看向她揹簍的眼神,也是對神明的褻瀆。

    所以阿箬只是捏緊了揹帶,等這一陣風過去, 等髮絲重新垂在肩頭,長輸一口氣,穩下心神。

    趙焰打破了沉默:“既然你們是互相投奔的親戚, 現下要去哪兒?”

    阿箬還是愣神的, 帷帽少女更不敢開口說話,唯有白一低聲道:“要出煊城。”

    “出城?”趙焰微微眯起雙眼:“出城很快就會離開翼國的邊境,小丫頭, 現下兩國交戰, 離了國境便無人庇佑了,你們出煊城做什麼?”

    在趙焰喊出“小丫頭”三個字時, 白一眼神一滯, 阿箬也在此時回神, 道:“我家就住在煊城外梨花村。”

    煊城外幾十裡處的確有個梨花村, 只是村子裡的人越發少了,除了一些走不動的老幼婦孺,年輕的男人統統被拉去前線打仗。也唯有如此,他們才有衝勁兒,不讓澧國破翼國的一寸土地,因為身後有他們的家人。

    趙焰前天晚上到煊城時,知道一個守城的衛兵是梨花村的人,提了梨花村幾句。

    阿箬不是京都人士,這兩個投奔她而來的……或可稱之為姐妹,京都口音也不重,或許被他碰見了當真只是巧合。

    翼國皇帝下令,使二十支紫林軍前往翼國各方邊境,名為捉拿逃跑的東車國公主,實則真正要找的另有其人。眼前三人,年級符合的是個姑娘,並非男童子,兩個女子倒是與東里荼蘼公主一般年齡,可那公主在京都十年,身邊並無親近之人,更別說在煊城外梨花村裡有個遠房親戚……

    趙焰眉心微蹙,心道自己應是白忙活一日了,不過這兩個十幾歲的姑娘帶著個幾歲的小孩兒一道上路也不安全。

    近來戰事多,附近一帶並不安生,趙焰道:“我本也要回煊城覆命的,既如此便與你們走一程。”

    他佩著刀,又是一身鎧甲,若有他伴在身側一般盜匪也不敢衝出來攔路。帷帽少女始終怯懦著,雙眼幽幽地落在白一身上,只有阿箬笑問:“如此不會耽擱趙軍爺的要事吧?”

    “無礙。”趙焰最後瞥了阿箬背上的藤簍一眼,暗自搖頭,只怪自己疑心太重。

    阿箬眉眼彎彎,也不拒絕:“如此就多謝了。”

    趙焰折回客棧去取馬,街上便只剩下阿箬、帷帽少女與白一三人。

    白一牽著阿箬的袖擺手指慢慢鬆開,臉色比這漫天飄下來的雪還要白。帷帽少女似是吃驚,又有些失落:“我竟不知道,你居然可以開口說話。”

    帷帽少女說的話像是一瞬將白一和阿箬拉回了三百多年前的某天,那炎熱盛夏的小溪旁,阿箬對他道:“我的裙子雖然看上去破,可都是乾淨的,你快上岸穿吧。”

    當時白一半身縮在水裡,一雙圓眼有些氣惱也有些委屈,更多的是羞赧。他的臉上還有被人打而落下的淤青,乾裂的嘴唇一張一合,道:“我不是女孩。”

    那是他對阿箬說的第一句話,阿箬沒驚訝他的性別,只是驚訝她碰見白一許多回,見他被人打都是一聲不吭的,卻沒想到他原來是會說話的。

    她驚喜地湊上前,笑道:“我竟不知道,你居然可以開口說話。”

    彼時白一的臉更紅了,他推開阿箬低下頭,不好意思地嘀咕了一句:“我本來就會說。”

    盛暑的風中吹來了一絲寒霜,霜花凝結成了白雪,一片片飄落在回憶中的溪流上,被冰雪覆蓋的過往轉至現在簌簌落雪的街道。白一朝帷帽少女看去一眼,張了張嘴,解釋的話已到唇畔,又被他嚥了回去,最終化作一聲嗯。

    帷帽少女的目光落在白一牽著阿箬袖擺的手上,她有一瞬間的幌神,再看向阿箬:“他是我在京都遇見的,會寫字,他告訴我他已經沒有家人了,我這才想要帶他回我的家鄉,我、我不知道他還有親人在世……”

    少女越解釋,臉上的血色褪得越快,她生怕被人當成拐賣孩童的人販子,一直以來只當自己是白一唯一的倚靠,原來到頭,這漫漫長路上仍舊只有她一個人。

    “對不起……”少女說著,低下了頭,帷帽被風吹開,露出裡面一張精緻的面龐來。

    少女長得漂亮,有些不似翼國人,她的眼窩深邃,鼻樑高聳,可仍然是個美人胚子。

    白一牽著阿箬的袖擺緊了緊,他的視線自始至終都圍繞著少女,好半晌後才道:“阿箬姐姐,可以給我一些時間嗎?”

    既然白一主動走向了她,阿箬就知道白一不會再離開了。

    她背過身去,往前走了兩步,沒去管身後二人竊竊私語些什麼,只是反手觸摸著背上溫熱的揹簍。似乎從今早起,揹簍便開始有溫度了,就像是溫暖環境下即將破殼的蛋,異動明顯,阿箬既害怕藤簍會在大庭廣眾下被撐破,又興奮期待著能夠再一次看見神明的姿容。

    趙焰牽馬而來,白一已經主動回到了帷帽少女的身邊。

    一行四人分了三隊,趙焰在前面開路,白一和帷帽少女走在中間,阿箬墊後。

    從小鎮往煊城的方向,徒步行走至少得明日才能到,從天微亮四人便離開了鎮子,待穿過昨晚阿箬和趙焰碰面的竹林,天也漸漸暗下來了。

    期間除了趙焰主動搭兩句話,也無人開口,唯有阿箬背後的藤簍愈發的燙了起來。白雪落在簍蓋上立時就融化了,水珠覆蓋在打了蠟的藤簍表面,積累到一定程度便會順著紋路滑下,溼漉漉的粘在阿箬的背上。

    大雪紛飛了一整天,幾人的臉色都不好看,尤其是帷帽少女,她身上穿著的還是秋天的衣裙,正可憐兮兮地迎著風發抖,白一在旁邊暖著她的手也無濟於事。

    入夜路便更不好走了,好在雪停了下來,恰好無風,趙焰便建議大家在一旁的林子裡休息。他讓三人在外等著,自己先去林子內勘察一番。

    這林子不深,圍在林子外的都是一圈竹子,再往裡才有樹木草叢。趙焰好一會兒才回來,他在裡面找到了個棵大樹,茂密的樹枝杆下都沒落到雪,地面頗為乾燥,能夠生火取暖。

    幾人先後進了林子,趙焰看這三個人中瘦弱的那個姑娘像是病了,一個勁兒地哆嗦,便道:“我去找些柴火,你們靠近些,這樣就不會太冷了。”

    趙焰才走,身影還未在幽黑的林子裡消失,阿箬便從懷中取出了隨身攜帶的匕首,順著不遠處溼漉漉的荊棘從中砍了幾支出來,胡亂地丟在了乾燥的地上。

    她在旁邊坐下,一隻手掌朝上,另一隻手的食指在掌心裡畫下一道符,待她收手後,赤色的符文化成了躍動的火苗,一粒粒覆上了荊棘,瞬間將其點燃。

    她這一套行雲流水,倒是將一旁的人看呆了。

    “你……”那帷帽少女哆哆嗦嗦地咳嗽了兩聲,不敢置信地指著阿箬面前的火堆,阿箬瞥了她一眼,起身道:“你過來。”

    少女一怔,有些緊張地朝白一看了一眼,又聽見阿箬道:“你若再凍下去,可不能在年關前出煊城了。”

    阿箬說完這話,少女面露感激,雖心裡有千萬不解與好奇,最終還是出於禮貌沒敢問出口。

    她朝火堆靠近,還拉著白一的手道:“你也來取暖,不要生病了。”

    白一在阿箬說出那句話時,便昂著頭看向她,眼神中的吃驚藏不住。他看了阿箬許久,也不見阿箬垂眸瞧他一眼。

    “阿箬姐姐。”忽而,少女開口說話,她有些怯怯地朝離他們有好幾步遠的阿箬看去,學著白一的稱呼叫她姐姐。

    少女實在不好意思:“我、我叫荼蘼。那個……你別離得太遠,都烤不到火了。”

    阿箬朝對方看去,荼蘼二字立刻便讓她想起了一個人,那位在逃的東車國公主。只是對方知道自己面容與翼國人有些區別,故而戴上了帷帽,又因姓氏特殊,這才舍了姓,只取名。

    小姑娘看上去心無城府,否則白一也不會一路護著她。

    是了,在外看來是她護著白一,其實不然,一個曾經吃過神的人,哪怕外形再弱小地像個小孩兒,他也早不是個孩子了。

    “不用了,我不冷。”阿箬說的是實話,她背後的藤簍已經像個火爐般不斷燒著,燙著後背微微發疼。

    趙焰撿了乾柴歸來,瞧見這三人已經將火點上了,他有些吃驚,目光於他們身上掃了一圈,一個弱弱地烤著火,一個還是個幼童,是誰點的火不言而喻了。

    趙焰將柴火扔進了火堆中,明火更旺。他是個男子,為了避嫌便走到了另一邊,抱著刀靠在樹幹上閉上眼睛休息。

    東里荼蘼對趙焰有著本能的害怕,見趙焰離得遠,又安靜地睡了過去才算是真正地放鬆了下來,她知道明天就能到煊城了,若無意外,她很快就能離開翼國。

    夜晚的風於林外呼嘯,因他們倚靠的這棵樹至少有幾百年的歲月,伸展的樹枝寬大地猶如一把撐開的傘,上面甚至還有未完全脫落的茂密樹葉。厚厚的雪堆壓在了樹枝上,將這一處形成了天然的避風港,夜風如鬼泣,吹不進來一絲一毫。

    火堆繼續燃燒,東里荼蘼和趙焰都睡著了,清醒的人只有阿箬和白一。

    許久的靜默中,白一的聲音幾乎與那鬼泣風聲融為一體:“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