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三 作品

第10章 落金城:九

    夜風吹來樟樹花的香味時,阿箬突然想起來自己以前是吃過這種樹的樹皮的。那是春末,所有樹上新長出來的嫩芽只要吃不死人,都會被人搶摘,阿箬去得遲,沒有樹葉,只看到雨後樟樹靠近泥土的樹幹上長了一些青苔,粘著蛻皮的樹皮。

    她將那青苔和樹皮摳下來攥在手心,兩大塊,能抵很長時間的飢餓,她想回去找何桑爺爺,還有哥哥,這些樹皮能分給他們吃一些。

    回去的路上阿箬見到了一個少年,那少年與她一般大,渾身很瘦,粗糙的衣服下卻挺著一個宛若孕婦的肚子,面頰凹陷下去,眼眶很深,雙手捧著泥濘的黃土,正在舔裡面的水分。

    少年比阿箬高,可佝僂著背顯得很瘦小。

    何桑爺爺是整個兒歲雨寨裡唯一會醫術的人,他說在他年幼還沒打仗的時候,他跟在老大夫的身後做過幾年學徒,也曾因這一門手藝成家立業,再後來國破家亡四處流浪。何桑爺爺告訴過阿箬,泥土可以吃,但不能多吃,若想命活得長,寧可吃樹根,也莫要吃腐肉泥灰。

    阿箬很惜命,她看過太多死亡,她知道自己如果有一天死在外面了,屍體一定會成為他人的盤中餐,故而她只吃樹根、樹皮。

    眼前的少年,很快就會死的。

    他吃了太多泥土,以至於滿腹結症,那肚子大到幾乎快撐不住他的人。

    他看向阿箬手中的青苔樹皮,露出了飢渴的眼神,泛黑的舌尖舔過乾裂的嘴唇,想要阿箬的樹皮,又不捨得丟下手中的淤泥。

    阿箬像是能看穿那團鬱結於少年胸腔中的死氣,她低頭看向手中的青苔,忽而生了憐憫之心。她將手中的樹皮撕下一小塊帶青苔最厚的部位,慢慢遞給了那個少年,少年接過,看向阿箬的眼神滿是感激驚喜,他以為這一塊樹皮能救他的命。

    少年沒捨得吃,在手中端詳了會兒,便是這麼一刻就錯過了樹皮與青苔。

    吳廣寄大步跨過,搶走少年手裡的樹皮後,還一腳踹在了對方的心口。他身量高,身形健碩,憑著武力也搶過不少人的食物。歲雨寨是戰亂後那十幾年饑荒混亂中,存在時間最長的小部落,因為他們每個人都有些傍身的技能,也願意將自己得到的食物與寨中人分享。

    阿箬跑過去,眼看吳廣寄將那一小口樹皮嚼碎,心中震驚也替少年委屈:“吳大叔!你快吐出來,那是我給他的!”

    吳廣寄瞥了阿箬手裡藏著的大塊樹皮,笑得渾不在意:“這小子馬上就要死了,吃這個可惜了。”

    他不在意旁人的生死,卻不敢動手去搶阿箬手裡的吃食,歲雨寨裡有規矩,絕不搶奪自家人的食物,這也是他們十多年沒有分崩離析還能一直存在,擁有後代的原因之一。

    還有個原因,吳廣寄不動阿箬,因阿箬是跟著何桑的,何桑是寨子裡唯一的大夫,在這種疫病頻生的環境裡,何桑便是救命的菩薩,菩薩跟前的小丫頭,吳廣寄不去招惹。

    阿箬幫不了少年,吳廣寄那一腳正中對方的心口,那少年原先能撐到明天的,卻喘著粗氣死在了當下。

    阿箬想,或許她沒給對方樹皮,對方也不會這麼快就死。她把少年埋了,就近埋在了一顆枯死的樟樹下,她親自動手挖的坑,親自蓋的土,她想至少這樣旁人不會看見他的屍體躺在路邊,就去吃掉他。

    那少年分明和她沒有任何關係,可阿箬埋完土後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由這個少年,想到了自己以後。從她有記憶以來,好像生活便是如此艱難的,食物、水源、一切都很稀缺,而人心卻越來越淡薄、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