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夕遙 作品

第十三章 隱龍

    山路之上,兩馬並行,後面是一輛馬車,看起來風塵僕僕,趕了不少路。

    正是蘇季和杜旌兩家人。

    杜旌和蘇季並馬前行,蘇季看著滿山的景色,卻心事重重,對杜旌道:“想我和哥哥漂泊半生,卻還要回到來處去啊。”

    杜旌似安慰安慰道:“蘇老弟,何時如此傷感起來,當年那縱馬肆意的日子,怎生不快活麼?雖然我倆隱退多年,但此番重新投張大帥麾下,也好讓那些後生們看看咱們當年的風采是否少了!”

    杜旌三言兩語,便讓蘇季頓覺心中豪氣斗升,隨即也笑道:“哥哥說的是,倒是我多矯情了!”

    杜旌哈哈大笑道:“人活一世,無非是圖個活的快活,想你在蘇家村便委實憋屈,如今無牽無掛,應該換個活法了。”說罷,輕輕揚鞭,催馬向前,揚聲又道:“我們要快些了,此地離著濟州青燕山,路途遙遠,若以這等速度,到那裡已不知什麼年月了。”

    蘇季看著頗為豪烈的杜旌,搖搖頭,也清揮馬鞭,趕了上去。

    身後趕馬車的杜恆,見爹爹和叔父加快了速度,也輕喝一聲,“駕——”馬車速度也提了不少。

    馬車車輪旋轉,揚起煙塵,馬蹄聲音清冽,朝著陽光之中,疾馳而去。

    他們一路行來,並不十分著急,逢著城垣鎮店皆會進去休息,若是見天色晚了,便索性住上一晚,第二日白天再啟程,晚上從未趕過路,蘇季和杜旌都是有經驗的人,如今兵荒馬亂的年月,偏僻之處盜匪橫行,白天趕路還要加著小心,晚上更是半步走不得的。

    一路之上,蘇凌的對面與同向,總會碰到無數逃難的百姓,他們或大股成群,或三五一夥,男女老幼,模樣不同。

    然而相同的是,他們皆面黃肌瘦,骨瘦如柴,甚至有的已然陷入垂死,被自己的親人用力的或拖或拉。

    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一處,無論去哪裡,總不能放棄你們。這是這個世間親情中,唯一的執著。

    蘇凌看去,他們衣不蔽體,神情恍惚而麻木,眼中沒有一絲光亮。

    蘇凌心中大抵是不忍的,起初的時候,他總是會讓杜恆停下,問自己的孃親要些乾糧餅子,遞到一些稚嫩的孩童手裡。

    如果不是生於亂世,他們誰不是家中的嬌兒嬌女?

    那些逃難的孩童見有吃的,便一把的抓了過去,眼神卻依舊是空洞無光,只是轉回身去,拿給他們家的大人,那大人接過乾糧餅子,看都不看蘇凌一眼,也不道謝,只將餅子撕下一大塊,遞給自己的孩子狼吞虎嚥的吃了,剩下的用破爛不堪的衣衫小心翼翼的包好了,那感覺彷彿在包著無比珍貴的寶物似的。

    蘇凌心中無限的沉重,那一刻,他忽然從未有如此強烈的想變強的願望,他暗暗發誓,自己一定要拼命守護自己身後的兩大家子至親,不讓他們如這無數難民一般悽慘,不讓小蘭那樣的慘事再次發生。

    我要變強!我要變強!蘇凌的心中在不斷地吶喊。

    杜旌和蘇季見蘇凌如此行事,開始並未多說什麼,後來見蘇凌分餅子的次數越來越多,杜旌忍不住對他道:“蘇小子,你不要給他們了,咱們剩的也不多,再說了這天下一個樣,逃難流亡的人多如牛毛,你這樣一個一個的分,一個一個的救,救得過來麼?”

    蘇凌的眼中從未有過的倔強,毫不動搖的道:“救一個人,也是救啊!”

    杜旌見他如此堅決,也就不再勸了,只得搖頭嘆息一聲。

    再到後來,路上流亡的難民越來越多,多到抬眼之處皆是餓殍,蘇凌已然麻木,他知道自己手中那點餅子根本不起作用了,說不定還會遭到哄搶,惹來麻煩,只得轉回馬車裡,饒是不忍再看,輕輕的閉上了眼睛。

    一路之上,大小城鎮村莊,十室九空,荒涼破敗。

    “千里無雞鳴,白骨露於野。”蘇凌低低的自言自語,“原來這是真的!”

    風餐露宿,曉行夜住,他們已然離著宛陽蘇家村越來越遠。

    終是錯過了宿頭,夜色降臨,透過夜幕望向蒼穹,卻發覺天陰的有些駭人,彤雲翻滾,如撞倒了墨缸一般,看來要下雨了。

    “嚓——”一道厲閃,彷彿將黑夜幕布撕裂,“轟隆——”沉悶而巨大的雷聲響起。

    下一刻,漫天皆雨,天地一片蕭索。

    “快一些,我們往前走走,看看有沒有可以避雨的地方。”杜旌和蘇季當先催馬,馬車緊跟在後面,在暴雨之中極速的像前面的黑夜深處走去。

    走了一時,雨更大了,眾人皆發愁該如何避雨的時候,眼前路邊竟閃出一座破廟來。

    那破廟的匾額早已不知何處去了,四周的廟牆也早已成了殘垣斷壁,裡面的建築基本上成了廢墟,殘石和破梁之間,半人多高的衰草隨著風雨的吹動,蕭索而荒涼。

    眾人看去,卻發現衰草的正中,雨簾的掩映下,透出一間大殿,向來是這廟宇當年的正殿,年久衰敗,半邊已然坍塌,而另半邊竟然還完好,雖然房門少了半扇,另半扇卻還掛在那裡,倒可以阻擋些許風雨,殿頂也如這大殿一樣,一半早見了天,另一半雖然窟窿無數,但大體還算完整。

    破廟破殿雖然殘缺,但供他們休息遮擋風雨還是可以的。

    眾人下了車馬,將車馬拴在雜草中,走進那破殿之內。

    杜旌摸到了大殿的供桌之上,摸到了半截蠟燭,將他點著,藉著昏暗的燭光,眾人朝殿內看去,殿內的正中,一座高大的佛像,佛像上的顏色已然斑駁脫落,由於這大殿塌了一半,佛像的一半也露了天,雨水順著佛像的半邊身體滾滾而落,發出嘩啦啦的聲響。

    然而,那佛像卻仍舊寶相莊嚴,稽首悲憫,正坐不動。

    杜旌又將燭光朝著殿裡不漏雨的地方照了過去,這一照不打緊,在場眾人皆是嚇了一跳。

    那陰暗燈光下的雜草堆中,一個人,看穿戴還算整齊,正眼神不錯的看著他們。手中握著一把還未出鞘的劍。

    慌得杜旌和蘇季忙抽出隨身朴刀,將身後的家人護住。

    那人似乎也被嚇了一跳,顯示面色一恍,緊緊握了握手中的劍,冷冷的看著他們,可等他藉著燭光看清了來人有男有女,還有少年模樣打扮的,便放下心來,緩緩站起身來,擺擺手道:“你們不要怕,我不是歹人,我也只是在這裡避雨而已。”

    杜旌和蘇季仍未放鬆警惕,杜旌走過去,又打量了這人一番,看這人身高七尺有餘,一身玄灰色長衫,約莫三十多歲的年紀,長得卻是極為的準頭端正,眼神清明,雖不怎麼動作,也眼見的如此落魄,卻有股說不的氣度。

    杜旌和蘇季這才放下心來,招呼眾人近前來,在可以遮雨的地方坐了。

    那人似乎怕眾人對他有所芥蒂,朝著裡面又挪了挪,刻意的與眾人保持了一定的距離。

    眾人又困又餓,坐在地上,打開包裹,取出乾糧吃了起來。

    蘇凌正吃著餅子,不經意間瞥到這玄灰色長衫男子的嘴似乎翕動了一下。

    蘇凌拿起一個餅子,走到這人近前,將餅子遞過去道:“吃麼?”

    那玄灰色長衫男人先是一愣,似乎想接,但又礙於什麼,只輕輕揮了揮手道:“不了,謝謝小兄弟。”

    蘇凌看得出來,這人是極餓的,可能面子上過不去,隨即淡淡笑道:“吃吧,誰沒有落難的時候呢?”

    那人感激的看了蘇凌一眼,這才接過餅子道:“如此,多謝了!”

    說著吃了起來,他是餓極了,但也並未狼吞虎嚥,而是一手拿餅,一手撕掉一點餅子,慢慢的送進嘴裡。

    蘇凌笑著點點頭,轉身坐了回去。

    約莫過了一兩個時辰,破廟破殿之中出奇的安靜,誰都沒有說話,蘇季和杜旌都累了,靠在牆上混混沉沉的睡了,手裡的刀卻還未收起。兩位夫人也依靠著微閉雙眼,怕是睡著了。只有杜恆和蘇凌生了一堆火i,兩人坐在火邊,烤著發潮的衣服,火焰發出畢畢剝剝的聲音。

    忽然聽到殿外有馬車鑾鈴之聲,蘇凌和杜恆同時站起身,朝殿外走去。那男人似乎也想看看,卻終究是沒有站起身,懷抱著自己那柄劍,斜倚在草堆之中,微微閉著眼睛。

    蘇凌和杜恆來到廟門(姑且看得出廟門原來的痕跡)前,便看到風雨之中一輛頗為華麗的馬車停在那裡,馬車的一個簷角之上還掛著一盞紅燈,被風雨吹得左右晃動。

    馬車停穩之後,一個小廝模樣的人先跳了下來,又從馬車前面搬了下馬凳,放在馬車轎廂一側,車簾一挑,兩位老者一前一後走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