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時眠 作品

第1章 第 1 章

    元康十一年,季夏六月。

    天穹被烏雲揉碎,墜在人間斑駁陸離的鬱郁青翠中,焦噪的蟬鳴聲裡,暴雨驟然而至。

    輔國公府,浮光院內,層樓疊榭迴廊曲折。

    林嬤嬤小心翼翼護著懷中食盒,冒雨從垂花門前嬌豔欲滴的牡丹叢中穿過,隔著朦朧雨幕,正巧看見寶簪擰著眉,在正屋前的簷廊下與幾個丫鬟婦人起了爭執。

    “這是怎麼了?”林嬤嬤拍掉衣袖上沾著的水霧,那雙笑眯眯的眼帶著威嚴。

    其中一圓臉白胖的婦人趕忙笑著向前邁了一步,朝林嬤嬤道:“是新來的丫鬟香月不懂事,洗壞了世子夫人一件衣裳,我瞧著那衣裳也不是什麼金貴物件,不如就算了吧。”

    林嬤嬤深深瞥了眼那婦人:“算了?”

    她垂了嘴角,冷冷道:“你好歹也在浮光院伺候世子夫人三年,就這般沒眼力見?我家夫人的吃穿用度,哪樣不是千金獨制的東西。”

    “既然丫鬟不懂事,那就攆回原先伺候的地方當差,我們夫人出嫁前可是永安侯府金尊玉貴千嬌萬寵的姑娘,難道還缺人伺候不成?”

    那婦人唬了一大跳,沒想到浮光院的林嬤嬤這般厲害,這香月可是太夫人特地安排過來,有大用處的。

    這差事她可不能辦砸了,當即她就哭著倒在地上撒潑:“世子夫人您倒是出來評評理,我們也是這院子伺候許久的老人了,你就容著浮光院的丫鬟婆子這般欺人太甚。”

    “嬤嬤。”

    四周聲音倏忽一靜,無數豆大的雨點從天幕間滾下,這嗓音婉轉酥軟,帶著媚媚嬌氣,卻又讓人心頭一震,下意識往裡望去。

    只見敞開的檻窗前,層層牡丹花後站了個璞玉般的側影,風夾著雨霧,撫過她耳邊鬆鬆成髻的墨髮,幾縷細碎烏絲混著水氣落在那一截,猶如凝脂玉般雪色|誘人的側頸上。

    林嬤嬤趕緊碎步上前,端出食盒中溫著的早膳,一邊佈菜一邊同慕時漪道:“姑娘等久了,這些人原先是太夫人院裡伺候的丫鬟僕婦,那出頭的婦人,是世子的奶孃吳婆子,從夫人進門前就在浮光院伺候的,但近來這些人越發猖狂,整日吃酒躲懶,私下也沒少議論姑娘。”

    “嗯。”慕時漪眉頭輕蹙,蔥白的指尖捏了把牡丹薄紗團扇,象牙扇骨上綴著的金絲流蘇璀璨奪目,她搖扇的手微頓了下,聲音冷冷道,“那就一起遣回去吧。”

    有人躬身應道:“是。”

    屋外雨聲猶珠玉落盤,內裡卻靜得落聲可聞。

    紫砂泥爐沸水煮茶白霧嫋嫋,屬於君山銀針獨有的雅淡茶香充盈在屋內每一處角落,一旁青玉案几上放了尊金絲九桃小薰爐,爐裡燃著極致清冽的甘松香。

    那婦人徹底慌了神,跪在階前不停的磕著頭:“夫人,老奴只是一時豬油蒙了心。”

    “若不是下頭丫鬟唆使,說宣威將軍在蒼梧戰敗,慕家失了帝心可能要遭連九族,奴婢也不敢如此放肆。”

    “是麼?”慕時漪垂眸瞥向她時,嫵媚的鳳眸裡含著盈盈笑意。

    那婦人卻猶墜冰窟,渾身發顫,只覺那雙漂亮得不像話的烏眸,映著毫不掩飾的殺意。

    慕時漪放了團扇,接過林嬤嬤遞上前的玉碗,丫鬟婆子屏聲靜氣伺候她用早膳。

    不一會功夫,階前傳來殺豬般的嚎叫聲,竟是不知哪處來的幾個人高馬大膀大腰圓的婆子,三兩下捆了那些人,準備丟回太夫人院子。

    見事態不對,為首的婦人吳氏,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想著太夫人的叮囑,她尖聲道:“世子夫人你與世子成婚三年無所出就算了,如今老國公爺三年孝期都過了,你還拒絕世子去你房中,你總不能讓方家絕後……”

    林嬤嬤的臉冷得如霜撫過,她忙忙指著那些跪著的僕婦:“還不把她們的嘴都給堵上。”

    “姑娘,這些渾話你莫往心裡去,若不是三年前姑太太在宮中突然病亡,天家想招你入宮為妃,你也不用這般匆忙下嫁到這種醃髒人家。這位世子外頭名聲雖是位剋制守禮的翩翩君子,可這三年來,老奴冷眼瞧著,他也就是個避涼附炎偽君子。”

    林嬤嬤提到方晏儒,慕時漪下意識伸手,蔥白的指尖刮過白皙側頸,那裡有一道觸目驚心才結痂不久的血痕。

    是三日前因父兄被困之事,她與方晏儒爭執時,男人有了僭越的舉動,她自己扎的,下了狠手。

    今夏涼州大旱,寸草不生,直接導致了一直以來依賴涼州輜重補給的邊城蒼梧深陷危機,她父親和兄長帶著守疆四十萬大軍斷草絕糧,被趁虛而入的北留蠻夷困在蒼梧城中。

    若朝廷的輜重補給不能及時送到,她恐怕只能動用慕家暗中留下的保命手段。

    想著出事後這幾日的林林總總,慕時漪細白的指尖捻著玉碗裡的調羹,興味索然攪著,也沒吃下幾口。

    不一會兒工夫,捆人送往太夫人院裡的林嬤嬤回來了。

    她幾乎是懸著心,碎步行至慕時漪身後,躬身道:“姑娘,人都已送回太夫人院裡,太夫人不在府中,那些僕婦是由她的貼身嬤嬤江氏收下的。”

    “不過、”林嬤嬤神色\欲言又止。

    慕時漪擱了調羹,丫鬟趕緊遞上淨手的溫帕,她白皙的指節叩著桌面:“有何事,竟讓嬤嬤難以啟齒。”

    林嬤嬤強忍著盛怒,聲音沙啞:“姑娘,老奴在太夫人院裡無意聽到小丫鬟碎嘴,世子竟在青桂巷裡偷偷養了個女人,太夫人這次出府恐怕是看人去了,指不準什麼時候就要過了明路帶回府中。”

    偷偷養了個外室?

    慕時漪也只是微愣了一下,復而緩緩勾了唇角,這似乎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事情,方晏儒這人雖看著光鮮亮麗更自視清高,但到底是庶出,一朝登天養在嫡母名下成了輔國府世子。

    這自小刻在骨子裡的冷漠自卑與隱忍扭曲的性子,卻也是這些年來他在嫡母面前低服做小練就出來的,如今能狠狠壓他一頭的慕家遭難天子震怒,依著他野心勃勃又不甘現狀的心性,趁她自顧不暇時把人帶進府中,倒也是他做得出來的事。

    雨停了,世間寂靜。

    悶熱的夏風帶著雨後青苔和泥土的芬芳,瀰漫在四處。

    慕時漪端坐在臨窗的軟榻前,手裡捏著一封遲遲未曾送出堰都的信箋,心事重重推開檻窗,朝在外頭值守的山梔吩咐:“你讓鐮伯備好車馬,隨我出門,去歸元禪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