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風雪 作品

第106章 全文完

    二零一五年的畢業季姍姍來遲, 這是一個多雨的季節。

    在某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天,天空中悶雷陣陣,本能的讓人覺得這不是一個好兆頭。

    語文課本上學到過, 人和人之間的離別往往只是一瞬間,緣淺情深,一輩子一眨眼就過去了。

    只是陳時嶼沒有想到,他和父母的離別來得這麼快,這麼突然。緣分短暫的他還沒來記得多喊幾聲媽。

    直升機墜落之後,搜救人員在大山裡足足找了三天, 最後宣佈搜救行動以失敗告終。

    幾千米的高空墜落帶起了大量的爆炸, 現場一片狼藉,陳裕生夫婦的遺體已經只剩下一部分殘骸。

    高大英俊的父親從來沒有這麼矮小過。

    矮小的需要他蹲下身,需要他俯視才能看到父親的臉。

    陳時嶼像所有失去雙親的少年一樣,難以置信,崩潰大哭, 最後趨於平靜, 接受了這個既定的事實。

    新聞上說他的父母逝世於一場意外,訃告一經發出,舉圈震動。

    外界的揣測和媒體的刨根問題, 對這個高門財閥家族恨不得挖骨吸髓,榨乾最後一滴熱度的價值。

    不過這一切都沒有影響到陳時嶼,葬禮由二叔陳嶠一手舉辦,他只需要做一個痛失雙親的少年就可以。

    儘管沒有人開口反駁。

    但所有人心裡都知道, 陳家要變天了。

    葬禮那天, 下了場小雨。

    法國籍貫的保姆mabel將餐盤放在陳時嶼的書桌上, 開口是一串流利的法語:“親愛的, 請多少吃一點, 你的父母一定不希望看到你現在的模樣。”

    mabel是個典型的法國女人,擁有一張圓潤豐腴的臉和自然捲的淡金色短髮,憂心忡忡地看著他。

    自從出事那天到現在,陳時嶼已經多日沒有開口說話,總是沉默地看著窗外,好像父母的離世,將少年活下去的勇氣和靈魂都一併帶走了。

    mabel不懂中國豪門之間的千絲萬縷,但從管家的口中也能隱隱猜測到一點,陳裕生的死跟陳嶠脫不了干係。

    一個是世上最疼愛自己的父母,一個是看著他從小長大的二叔,親兄弟自相殘殺,老爺子手心手背是肉,再失去一個兒子之後,不忍再追究另一個兒子。

    好像在這一刻,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站在了陳時嶼的對立面。

    mabel知道他過得很難受,放下餐盤之後默默地出門。

    窗外的小雨變成大雨,陳時嶼忽然開口:“mabel,能給我一把傘嗎。”

    房間裡空蕩蕩。

    沒有任何回應。

    -

    葬禮如期舉行,僅允許一家媒體進行報道。

    陳家的人陸陸續續進入老宅,唯獨沒有看到陳裕生唯一的兒子。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隨行記者助理扯了扯師父的工牌,好奇地壓低聲音:“怎麼沒看到陳時嶼,他不是應該作為長子站在最前面嗎?”

    師父瞪了他一眼,慌慌張張四下一看,警告他:“你要是不想死,就別提他的名字。”

    助理噤了聲,看到老宅的靈堂前站著陳裕生的親弟弟陳嶠,聯想起最近四起的謠言,陳家權利更迭的事實不假,陳時嶼年幼,如何跟虎視眈眈的二叔相提並論。

    陳嶠的下馬威太狠。

    陳裕生夫婦屍骨未寒,他就不惜撕破臉,連親生兒子來上柱香都不允許。

    助理瞥了眼角落裡穿著黑色西裝的半大少年,十七歲的男孩已經有了昔日男人的輪廓。

    雲京夏季的雨水纏綿,風水雨針,密密麻麻扎的皮膚生疼。

    真可憐。

    助理感慨了一句,這樣的天氣,竟然沒有一個人敢給他遞一把傘。

    異樣的目光、可憐的目光、看好戲的目光落在陳時嶼身上,直到葬禮結束才緩緩消失。

    等到靈堂空無一人的時候,他才邁著步伐給父母上了一炷香,照片中陳裕生夫婦音容笑貌猶記於心,一如當年在世一般。

    他問自己想哭嗎?

    想的,他才十七歲,還沒來得及讓自己的羽翼豐滿,就這麼跌跌撞撞地撲向了峭壁懸崖,不逼自己振翅高飛,等待自己的就只有絕路一條。

    可是找誰哭。

    世界那麼大,他曾以為自己擁有的很多,可這一刻,世界卻那麼小,到頭來自己什麼也沒有留下。

    葬禮結束後,陳時嶼沒有跟陳家其他人一起接受媒體採訪。

    他西裝已經被雨水打溼了大半,準備回房間去換一套乾爽一點的衣服。

    看了眼時間才知道今天是週三,下午五點。

    這個時候,他本來應該在學校裡上課,依然是那個意氣風發的男生。

    從老宅出來的時候,陳時嶼也沒想到會在門口看到熟人。

    少女撐著一把傘,不知道等了多久,無聊起來會轉著傘柄,讓雨水俏生生地散開。看到陳時嶼的一瞬間,她的動作凝滯了一瞬,目光中有些忐忑。

    陳時嶼沒有說話,腳步彷彿釘在原地一般,一動不動。

    他察覺到自己嗓子乾啞的厲害,多日不跟人交流,連喊出她的名字都艱難:“徐青桃?”

    徐青桃看向他,陳時嶼聲音滯澀:“你怎麼會在這裡?”

    她默默開口:“我路過的。”

    撒謊。

    陳時嶼在心裡反駁她,這個點明明還沒有下課。

    注意到他站在大雨裡,徐青桃撐著傘往他的方向跑。

    面對面地替他打傘,那些父母去世之後傾斜向他的風雨,此刻被這一把小小的雨傘隔絕在外。

    徐青桃墊著腳沒說話,雨傘盡力的朝他傾斜。

    好像有什麼東西把他從裡到外所有偽裝的平靜打破,他再也無法欺騙自己什麼也不在乎。

    父母逝世以來壓抑了很久的情緒在此刻爆發。

    他無力地將額頭抵在她的肩膀,很燙,不知道是他發燒帶來的熱度,還是少女給予他的片刻溫暖。

    “讓我靠一會兒,行嗎。”

    徐青桃猶豫著點頭:“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陳時嶼聲音疲憊,從來沒有這麼累過:“有一點。”

    徐青桃輕輕地安撫著他的背,一下一下的順著,像母親在世的時候一樣哄他:“你可以哭的。男生哭也不丟人。”

    她認認真真地保證:“我不會告訴別人。”

    他情緒失控。

    這麼多天來,第一次哭出聲音。

    -

    人年紀大的時候會頻繁做夢迴憶起從前,陳時嶼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又夢到了這一幕。

    在國外的這幾年起初過得並不是很好,好在有秦風的幫忙,這一年生活漸漸地走上正軌。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高中畢業僅僅兩三年,發生過的所有事情就像夢一場,如同上輩子一般。

    早起的時候法國室友盯著日曆看了眼,打趣道:“陳,今天在你們國家好像是個特殊的節氣。”

    陳時嶼站起身。

    這些年他長得更高,也更英俊,眉宇間早就沒了少年時的稚嫩,瞥了一眼日期,三月二十一日,是春分時節。

    拉開微信聊天框,陳時嶼指尖落在熟悉的名字上。

    高中畢業之後,跟徐青桃就再也沒有聯繫過了。

    她大概是圖方便省事清了一批好友,而自己的賬號不幸被抽中,慘烈的成為了陌生人。

    和她最後的一點聯繫就這麼斷開,陳時嶼盯著聊天框看了一會兒,發了一條:[生日快樂。]

    [對方開啟了朋友驗證,您還不是他(她)的好友]

    孤零零的聊天框只有三條[生日快樂]。

    像一廂情願在舞臺上表演的小丑。

    沉寂了許久的高中同學群忽然熱鬧起來。

    有人在群裡問了一句最近大家都在忙什麼,七嘴八舌的討論開。

    不知道是誰說了一句,還記得咱們班的班花考去哪兒了嗎?

    馬上就有人回,好像是雲京大學的金融系吧?

    法國室友一邊刷牙一邊碎碎念:“今天你回學校嗎?我聽說學校裡來了一堆交換生,是你們國家很有名的大學,雲京大學金融系的學生。”

    他想,要不然在試一次?

    就算沒辦法當面說一聲生日快樂,也可以看一眼她最近過得好不好。

    可是陳時嶼沒想到自己的試一試,試出了大問題。

    後來跟秦風聊起的時候,其實他那時候完全不知道徐青桃有沒有成為交換生,事實證明他在這方面運氣很差,她也確實沒來。

    秦風接到醫院電話說陳時嶼在搶救的時候,是不信的。

    他趕到醫院的時候,搶救室紅燈亮起,即便不用推門,看到地上那一灘一灘的血跡也足夠驚心動魄。

    秦風臉色慘白,都不知道是怎麼聽醫生說完這場車禍的來龍去脈。

    只聽到了一個患者情況不夠樂觀,以及交到他手裡的跟陳時嶼有關的隨身物品。

    簡簡單單地幾樣,連開機都困難的手機,屏幕碎裂成蜘蛛網的形狀,頁面還停留在微信上,那一年又一年執著地給一個刪除他的賬號發的生日快樂,讓秦風淺淺地吸了一口氣。

    和手機一併交到他手中的還有個淺粉色的絲絨盒,他因為過度緊張接過絲絨盒的手在輕微顫抖,打開後,是一對皎潔漂亮的珍珠耳墜,耳墜下是兩朵白色小花的形狀。

    白色的風信子,花語是不敢表露的愛。

    秦風閉上了雙眼。

    手術一共持續了整整一天,心臟幾度停跳之後,才從死神身邊撿回來一條命。

    當天晚上就從搶救室轉到了重症監護房,等陳時嶼再一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一週之後。

    秦風來看望他,他第一句話就是問時間:“今天幾號?”

    秦風沒好氣道:“四月一號,你可真是會挑日子醒,我還以為醫院給我打電話是來祝我愚人節快樂的。”

    陳時嶼似乎笑了聲,扯到了傷口:“挺好的。”

    秦風罵罵咧咧說好個屁,真要這麼死了他做鬼都不會放過他。

    陳時嶼靠在床上,看向窗外的白雲,心情不錯。

    還好,沒有死在她生日的那一天,還好還有機會,看她平平安安又長大一年。

    秦風沒有問陳時嶼那對珍珠耳墜到底是要送給誰。

    只不過在他出院的那一天給他帶來了一個消息,徐青桃談戀愛了。

    太正常了。

    分開之後誰也不會離不開誰,況且不分開時他也沒有立場去指責她。她有自己的生活,也會有自己的未來。

    只是那一天,感覺自己的腳步格外難以邁開。

    只是從那一年起,陳時嶼不再向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發送生日快樂。

    -

    成年之後,日子一天過得比一天快。

    再一次聽到徐青桃的消息已經是兩年後,遠方表弟考上了雲京大學的金融系,暑假的時候飛法國來他手下實習,摸魚的時候刷微博,“哇”了一聲,驚訝道:“我們系的系花要結婚了誒。”

    陳時嶼的腳步頓了一下。

    表弟不吝嗇跟他分享,拿著照片懟過來:“哥,你覺得我們系花好看不,之前因為美貌值還上過微博熱搜!”

    微博相冊裡,是徐青桃對著鏡頭甜笑的一幕。

    最新的一條微博是她的動態,蘋果自帶表情包的鑽戒,以及一張含蓄的玫瑰捧花圖。

    沒有男女主人公,陳時嶼該慶幸她的凌遲處死還沒有那麼殘忍。

    評論裡的網友好奇道:“小姐姐,是不是好事將近啊,要跟男朋友結婚了?”

    半晌,徐青桃回覆:“嗯吶,他求婚了~”

    那條回覆說:恭喜呀(撒花)

    隨即而來的是一片欣喜又祥和的祝福。

    他幾次點開評論區,自虐一般的一條一條審視著網友的祝福。

    然後在評論區裡打下:“恭喜,好好照顧自己。”

    混在所有的評論裡,顯得無比的自然。

    她挑著回覆,沒過一會兒微博就提示他來了新的消息。

    是徐青桃說:“謝謝,祝你也生活愉快^o^!”

    這一刻,他的不甘心和妒忌消失的蕩然無存。

    他知道自己還在固執的寧願滿身舊雪,也不期春色搖曳。他知道這個世界最難以跨越的距離不是生離死別,是她已經風輕雲淡的放下,只剩下他一個人被困在回憶裡念念不忘。

    知道她領證的那一天,陳時嶼在酒吧裡靜坐了一晚上。

    夜深人靜地酒吧裡放著最近才流行起來的音樂,婉轉的流淌著。

    來來回回的幾句話,像是禱告一樣。上天啊,別告訴她我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還想她,別再讓人走進她心裡又離開她,也別管他請先讓她幸福吧。

    雲京的夏夜短暫,對他而言,這是生命中最漫長的一個深夜。

    早上六點,陳時嶼起身修整了一下,準備去參加金融峰會。

    趙煬將準備好的資料分門別類的悉數彙報,會議開始前的半小時,穿過三樓長廊的時候,二樓傳來了一個爆發性極強的女聲,稱得上是尖叫。

    “你去死吧!渣男!”

    迷你小包包只有巴掌大點兒,可砸出了驚天地泣鬼神的氣勢。

    陳時嶼停下腳步,目光往二樓飄去,一身職業裝的女人漂亮精緻,生氣也不減半分魅力。

    長大了,也長得更加明豔動人。

    心跳聲在這一刻驟然跳空了一拍。

    那顆早就在昨晚徹底死掉的心臟“砰砰”地又跳動起來。

    一切都像是要驗證他那個可怕又暗自竊喜地猜想一般,在接下來的採訪中,日思夜想的女人就這樣陡然出現在觀眾席。

    她自我介紹說,陳總,我是第一財經的記者徐青桃。

    她又有點忐忑地開口,她說請問您還是單身的嗎。

    陳時嶼忽然想笑。

    用了極大地自制力才剋制自己在這一秒失態。

    壓下聲線地顫抖,輕描淡寫地說:“我就知道。”

    心裡有一個同樣的聲音在此刻響起。

    “這麼多年,你還是對我賊心不死。”

    這麼多年,我還是很愛你。

    匆匆七年時光。

    他一點都沒有改變。

    竟然一點都沒有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