酥油餅 作品

第33章 父親的相思(下)

    這幾日, 鎬京城裡下起了連綿小雨,細細的雨水夾在烈烈寒風中,打在臉上, 有碎碎的疼意。

    傅希言自入冬以來,就改坐馬車上下班, 速度雖然慢, 勝在途中暖和。但今天一大早, 他就回了車伕, 自己穿著蓑衣去馬廄裡牽馬。

    馬出來時,有些不大願意地抖了抖身體,一個鼻噴打在他臉上,似乎在問:大冷天的還下雨, 不在窩裡待著,出去幹啥?

    傅希言擦掉臉上的雨水馬鼻水,輕撫它的脖子,苦笑道:“大冷天騎馬出去,當然是有苦差事。”

    上次樓無災說陳太妃侄子的案子要三堂會審,前兩日消息已經下來了, 今日上午陳文駒就要轉到都察院大牢裡來。為此,昨天右僉都御史下衙前還特意把他叫去叮囑了一番,讓他做事謹慎些,順順利利地將人接進來, 平平安安地將人送出去,之後是死是活就與他們無關了。

    故而, 為免路上出現什麼堵車、交通事故之類的意外造成遲到, 他乾脆提前半個時辰騎馬上班。

    進了都察院, 早來的人果然不止他一個。

    只在上班第一天照了個面的齊司務十分刻意地跑來送早餐, 除了傅希言,在值不在值的司獄吏和司獄卒都有。

    傅希言來者不拒地吃了,不吃對方不好說話。

    果然,齊司務立馬覺得氣氛到位了,小聲道:“裝包子的油紙是陳家手藝,好用的很,別丟,以後還能用。”

    齊司務走後,傅希言打開油紙包,裡面還有個小油紙包,再打開,赫然是一張一千兩的銀票。

    司獄卒們顯然也有,見怪不怪地往懷裡塞,司獄吏怕傅希言勳貴出身,看不上這事,便有些猶豫。

    傅希言好似什麼都沒看到,兩三口吃完包子,將油紙在手裡一搓,直接丟進了旁邊的炭盆裡,笑罵道:“動作都利索點,吃一口還抿一抿,裝什麼大家閨秀哪!”

    司獄吏見狀鬆了口氣,將拽在手心裡的一百兩銀票悄悄往袖子裡塞。

    幹這一行這麼久,他收過不少打點錢,但這麼大數目的,還是頭一回。他知道,這不僅是因為陳家財大氣粗,給得起,還是給永豐伯兒子這位司獄的面子——送少了埋汰,反倒得罪人。

    他原本對勳貴子弟當頂頭上司這件事,是很發愁的,生怕他一派公子作風,這不順眼,那不順心,整日裡沒事就折騰人,但沒想到傅司獄不但比想象中好,甚至比前任都好。

    一是花錢大方,經常請吃請喝,還私掏腰包給他們準備炭火。二是樹大好遮陰,以前呼呼喝喝的同僚,如今也恭順了許多。所以,對現狀很滿意的他,由衷希望陳太妃侄子到來後,能安分守己,不生事端。

    卯中,衙役押送檻車進入都察院。

    傅希言看著戴著枷鎖坐在檻車裡的陳文駒,有些意外。人還沒到,錢就先打點過來了,憑著這份眼力見,陳文駒在刑部應該混得不錯,可眼下這待遇分明被當作了兇徒重犯。

    直到交接時,刑部捕頭特意囑咐,他才明白原委。

    捕頭說:“陳文駒是脫胎期高手,還請傅大人謹慎!”

    傅希言大為震驚。

    怪不得知機和尚在自己的寺廟裡被打死,原以為是和尚偷情的時候選了個隱蔽的場所,勸架的山遙水遠,沒能趕上,若陳文駒是脫胎期高手,那路遠不遠,只能決定勸架的趕到時,知機和尚的屍體涼不涼。

    看傅希言面露難色,捕頭又道:“太醫院施針,封了他身上三十六處穴道,如今只有手腳能略微活動,自理生活。”

    傅希言說:“這針的時效有多久?”

    捕頭看他的目光頓時多了幾分內行人的親切:“放心,申太醫每五天會過來一次。”

    說話間,陳文駒已經被人從檻車上帶下來。

    他身軀魁梧,雙眸有神,路過傅希言時,比他還高出半個頭,只是那雙眼睛看人時,帶著一股匪氣,叫人十分不舒服。

    捕頭說:“請傅司獄驗明正身。”

    這年頭沒有照片,只能靠記錄的體型和麵部特徵來辨認。傅希言對照了兩遍,又有刑部和都察院的其他官員在場作證,便辦理了移交手續。

    刑部捕頭走的時候,腳步明顯鬆快了很多,傅希言嘆氣,現在壓力來到了自己這邊。

    都察院牢房平日裡關的都是高官貴胄這樣的大人物,所以牢房裡面打掃得很乾淨,即便是普通牢房也比刑部大牢寬敞,更不用說打點過的陳文駒,直接入住了僅有的三間貴賓房之一。

    為這,傅希言還特意去請示過,上面的人不置可否,他便懂了。

    陳文駒這樁案子,陳太妃保人的態度很激進,不但幾次三番要求面聖,而且派出大量說客四下活動,連都察院的司務都為他們幹賄賂這樣的骯髒活,可見活動範圍之廣。

    而建宏帝這邊的態度就很曖昧,說他想保,他不肯暗示刑部放人,說他想殺,又同意了三堂會審。

    他不表態,連帶的,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的大佬們在公審之前也保持著緘默。

    上不示意,下也隨意。便宜了傅希言這個芝麻綠豆小官,手掌大權,愛咋咋地。

    陳文駒經過對比,似乎覺得都察院這邊的待遇不錯——至少饞肉的時候說一聲,有人幫忙跑腿,於是連太醫來施針的日子都很配合。

    雙方在一種不必言明的互惠互利默契中,安穩度日。

    然而這種安穩在刑部、大理寺和都察幾位大佬碰面交流案情並表達看法後,不復存在。“三堂”各自所持的立場終究顯露——

    大理寺想殺。

    都察院想保。

    刑部想拖。

    一讚成,一反對,一棄權,無法定案,於是事情就如刑部尚書預想的那樣,拖了下來。

    傅希言明顯感覺到案件陷入僵持後,陳文駒整個人焦躁了許多,多次提出無理要求,獄卒拿不定主意來問他,他統統擱淺爭議,置之不理。對方擺明著想找機會與他碰面,但收受賄賂提供方便是一回事,收受賄賂暗中來往又是另一回事了。

    *

    十月十四,小雪。

    鎬京不常下雪,但今年下得很早。天還未亮,輕飄飄、白茫茫的雪花便從天空洋洋灑灑落下,覆在屋簷上,覆在街面上,覆在行駛中的馬車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