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葉墜 作品

第184章 第 184 章

 “待我有幸進京科舉, 必要領略一番晏都的繁榮,到時你這東道主可別忘了好生招待我。”溫潤的嗓音隱隱含著絲難以言喻的情緒,在烏篷船上幽幽傳來。

 兩岸幢幢高樓燈火通明, 望眼皆是飛簷畫角,翠綠的纖細柳條隨風飄蕩, 清雋少年的身後是目不暇接的火樹銀花,落在雲祈眼前卻不及對方臉上笑容的半分光彩。

 悠揚縹緲的曲調猶如九天之上賜下來的恩賞, 訴說著亙古不變的情意,勾出雲祈早已蒙上輕紗的記憶, 遙遠的從前似乎也有那麼一個人在他耳邊低低吟唱, 鼎新酒樓的雅間內醉酒的少年心馳搖曳, 無數雜亂的記憶紛飛,似幻似真。

 雲祈看著耋耄老者撐著那艘烏篷船不知去往何處, 而船上溫良謙讓的書生一襲白衣,雙眼在暗處流連在那‘紅衣女子’的身上,縱使模糊了容顏,他都能從那人眼中看出繾綣纏綿的情絲。

 “他在看我, 他……心悅我。”雲祈如置身虛幻中,波瀾不興的神情在看到繁榮昌盛的鳳濮城時閃過一絲遲疑,最後定格在烏篷船頭談笑風生的‘男女’身上。

 此情此景讓他生出些許熟悉來, 雲祈記得自己去過鳳濮城, 但尋遍記憶愣是沒能找到半點蛛絲馬跡。

 他眸光明滅不定,深深地端詳著船頭相貌出挑的兩人,儼然成為岸邊人眼中的風景。受忘憂草的影響, 自己前往江南的記憶大多遺忘, 記不得的往事唯有陸知杭……

 在唸頭興起的瞬間, 現世裡陸知杭了無生息的模樣雲祈在腦中一閃而逝, 那雙看向他時總是透著綿綿情意的眼再也沒辦法睜開,過不了多久就成為一具枯骨,就連□□都無法留住。

 “你不是說了,還有好些事與我說嗎?”雲祈雙膝無力地跪倒在無形的地面,捂著鑽心般刺疼的胸口,蒼白的面容幾近崩潰,偏執地逃避著真相,喃喃自語,“不過是場噩夢罷了,你怎會死了呢?”

 再回首後,那芝蘭玉樹的俊逸男子容顏逐漸清晰,赫然正是陸知杭,他稍顯青澀的面上分明含著情意,期盼著前往晏都時,自己能替他接風洗塵,再續前緣,可……自己把他忘了。

 雲祈神情有些恍惚,愣愣地看著他們各懷心思分道揚鑣,想阻止又撲了個空,神色不由得陰沉了下來,猩紅的丹鳳眼歇斯底里:“便是在夢裡,我也留不住你?”

 萬家燈火的繁榮景象如海市蜃樓,在雲祈觸碰的剎那煙消雲散。

 畫面一轉是長亭外的瀟瀟細雨,滾燙的體溫彷彿隔著虛影傳到皮膚來,那身形修長的人持著一把油紙傘,單薄長衫被雨水打溼,歉疚地輕聲說著只剩下一把傘,望著雨幕中遺世獨立的璧人,遙遠得觸不可及。

 “不謝,二十兩。”茶樓外少年上揚的語調透著一絲狡猾,攤開手掌的樣子大方得體,像是不覺得自己這樣做有何不妥。

 明明是自己被敲詐了,雲祈壓抑到極點的情緒卻在見到這一幕時怔了半響,他彎了彎唇角,抵著鼻尖,與畫面中十六歲的矜貴少年異口同聲說道:“二十兩,貴了。”

 “成不成親與他們何干?”

 “姑娘可要算一卦?”

 “算姻緣吧。”

 “我心悅你。”

 一聲聲熟悉的對話、一幕幕場面不斷迴盪,那些塵封的記憶彷彿隨著死寂的心被一同揭開,雲祈神色微微動容,適才還泛起笑意的臉轉眼間就紅了眼眶,情緒多變到讓人誤以為瘋魔。

 從洮靖城的初識到鳳濮城的離別,歷歷在目,或歡喜或悲慟,卻全都是屬於他和陸知杭的記憶,那份洶湧的感情霎時間淹沒了雲祈的理智,連帶著意識到所愛之人再也回不到身邊的痛苦都席捲而來。

 雲祈仰首望向虛無的天邊,四周空蕩孤寂得可怕,再沒有人溫柔的擁他入懷。心裡銘刻的痛苦無處喧囂,唯有眼尾的溼潤訴說著什麼,像他這般自詡無情的人也會為情所傷。

 原來那日他離開鳳濮城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獨獨瞥見的俊逸書生就是心心念念之人,眼睜睜看著自己離開,卻無法阻攔,彼時的陸知杭又該如何絕望。

 “他定然是怪我的,怪我忘了他,怪我傷了他,我竟還曾想要了他的命。”雲祈顫抖著聲音低喃,皓白的牙齒狠厲地咬著手腕,滲出溫熱的血跡恐怖駭人,好似唯有血腥與疼痛才能從痛苦邊緣喚回理智。

 大量的血跡淌過白皙的下頜,染溼殷紅色錦袍,雲祈恍若未覺,血紅的丹鳳眼死死地盯著眼前的虛影,可縱使他再怎麼渴望都沒能觸碰到那道溫暖寬大的懷抱。

 “知知,你可知,我全都想起來了……可如今記得又有何意義呢?”雲祈站起身,語調平淡得近乎沒有感情,雙眼空洞。

 “王爺、王爺快醒醒!”

 焦急的女聲鍥而不捨地企圖喚醒雲祈,可那吵嚷聲只讓他覺得打擾了自己回憶與陸知杭的點點滴滴。

 他近乎貪戀地沉湎在昔日的柔情中,那兒有心上人替他描摹紅痕遮掩眉心的傷痕,有他愛的人小心翼翼地吻著他,有一切一切現實中難以實現的美夢。

 倘若不醒過來,這一切都是自己的,他的知杭永遠活在這裡,既然說好了白頭偕老,又為何非要追逐真假。

 “來世莫要再留我一人了。”雲祈揚起下頜凝望著什麼,泛紅的丹鳳眼交織著難言的深情,可面前分明空空如也,他清冽低沉的嗓音是往日難得的溫柔,就著虛無的空間探出手輕輕撫摸,將外界的呼喚拋之腦後。

 “王爺,奴婢求求您快醒來吧!”悲嗆的女聲泣不成聲。

 雲祈被推得眉頭緊鎖,他好不容易想起舊事,還沒與他的知杭傾訴衷情,為何偏偏有人要把他的桃花源毀於一旦。雲祈置若未聞,滿心滿眼僅有他臆想出來的陸知杭,只是為何心底總覺得缺了一塊,好像忘了什麼重要的事。

 他還有什麼非做不可的事。

 “承修……國仇家恨未報,隆良驥未殺,你既立志為帝,又怎能沉溺於鏡花水月的兒女情長中?”清雅溫和的男子長長的喟嘆一聲,話音中含著失望與無奈,腔調有著陸知杭獨有的從容輕緩。

 層層輕紗帷幔遮掩住的床榻上,身穿素淨裡衣的俊美男子猛地起身,急促地喘著幾口粗氣,額間滿是細密的冷汗,啞著聲低低喊道:“知杭……”

 那聲彷彿在耳畔響起的溫潤嗓音驚得陷入溫柔鄉的雲祈如夢初醒,他四下打量著身邊的環境,跌倒在地上的婢女面帶驚恐,此地不正是自己在北陵城的臥房。

 “王、王爺,身子可還有哪兒不利索的?”司荷觸及到雲祈陰沉的眼神,慌忙跪在床榻邊詢問。

 “無事。”雲祈垂下眼眸看著留下舊傷又添新傷的手心,這才確認自己已經從夢中醒來,映入眼簾的臥房雅緻大氣,他卻單單看出滿目荒涼,被數不盡的無邊孤獨充斥著。

 對陸知杭的思念恍若刻入骨髓,在醒來發現自己煢煢無依,沒有那雙清風朗月般的眉眼溫柔地注視著自己,夢境與現實落差之大,讓人覺得萬念俱灰莫不過如此。

 “我還沒有殺了隆良驥,滅了汝國,怎能做個懦夫。”雲祈眸色晦暗難明,低啞幽冷的聲音透著緊閉的窗欞好似在對著誰說,周身嗜血的殺氣讓人不寒而慄。

 司荷見他神色不對,猶豫半響不敢冒然打斷,可若非有急事前來稟報,她又哪裡敢上前驚醒昏迷數日的雲祈。

 太醫說宸王殿下是驚聞北陵郡王身亡的噩耗這才渾渾噩噩,這些時日的湯藥都是司荷強行灌進去的,而云祈本身的求生意志不強,再不醒過來怕是要撐不住了。

 如今除了殺隆良驥,滅汝國,再沒有其他事務能讓他掀起半分興致,雲祈看著跪俯在床榻邊的司荷,不由生起倦怠來,想獨自一人舔舐千瘡百孔的傷口,可腦中無時無刻不出現著陸知杭的音容。

 雲祈環顧偌大的寢殿,依舊沒能看到陸知杭的身影,他垂下眼眸遮住眼底的無助,平復□□內氣血翻湧之感,胸口的沉悶不再壓得他喘不過氣後方才艱澀地問道:“郡王的……遺體可妥善安置了?”

 “遺體?”司荷被這話問得一怔。

 見司荷不明所以,雲祈竭盡所能才把‘遺體’二字從口中說出,不願再重複一遍,單單這句話就像是千百把刀在心上剜了無異。

 他身形踉蹌著從床榻下來,攏了攏輕微敞開的裡衣,隨手披上嶄新的硃紅織金長袍就意圖向外邊闖去,舉手投足間雖因昏迷有些無力,但仍抵不住那身矜貴。

 “王爺,奴婢有要事稟報。”司荷後知後覺想起來,雲祈自回到北陵城後就一直不省人事,後來的事情不知曉是情理之中,她急忙把人喚醒可不就為了這事,因此見雲祈步履蹣跚,連忙起身把人叫住。

 聽著司荷難掩焦急的話音,雲祈回首俯視而去,俊美妖冶的容顏上眼梢微紅,漆黑陰沉的眸子隱含冷意,似是對司荷阻攔的動作生起不滿,清冽的嗓音意味不明:“說。”

 司荷跟隨在雲祈身邊多年,對自己的主子心性如何比之旁人要清楚不少,哪裡不懂對方此時並沒有耐心聽她繼續說下去,司荷躲閃著那雙攝人心魄的眼眸,言簡意賅道:“郡王殿下沒死,這會兒還在養傷呢。”

 “此言當真?!”雲祈身形頓了頓,頗為失態地上前問道,像是對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有些不可置信,死死地端詳著司荷的神色,深怕對方是為了哄他一時開心。

 他已經再受不得任何刺激了,一旦得知是假,雲祈深知自己定會瘋了。

 他昏迷前明明記得太醫皆束手無策,自己親自探過鼻息,就是哭斷了腸也不見陸知杭有半點心疼他的意思,仍舊安靜地躺著沒有生息,可雲祈又萬分盼著司荷所言句句屬實,盼著對方能點頭稱是,一顆心七上八下,猶如等待凌遲的犯人。

 司荷見他短短几日內經歷了大喜大悲,明顯有些受不住了,放緩了聲音回話:“奴婢豈敢妄言,還請王爺到東廂房的臥房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