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宋鹽

    這個幻境的感覺很奇怪, 像是在看別人的人生,但是又彷彿和幻境的主人心靈相通,能體會到他內心的情緒波動。

    魚西在看到地上那具小小的屍體時, 感到自己胸口傳來一陣窒息感, 在長達幾分鐘的窒息後, 緊接著是一種想要流淚的痛苦。

    魚西自然是流不出淚的,他看著男人抱著小孩子的屍體哭得泣不成聲,但是因為長時間沒吃東西,他連哭泣都微弱到沒有聲音。

    在一片黑白色的背景中, 破舊的房屋,地面乾枯的裂縫, 有氣無力跌坐在各處表情麻木的村民,跪在地上抱著小孩子無聲痛哭的男人……這幕畫卷組合在一起每個角落都透著令人強烈不適的窒息絕望。

    魚西又看了好一會兒, 知道男人叫做宋鹽, 是這個村的村長,這個村子叫做鸝山村, 名字很美, 村子也依山傍水, 景色優美。

    只不過因為饑荒,村子裡幾乎每天都有人被餓死,再都沒有人有心情看山上的景色。

    而人類一旦開始大範圍的饑荒, 山上也很難打到動物,除了動物之外, 其他能夠飽腹的植物也被一掃而空。

    酈山村在短短兩個月的時間, 已經死了將近三分之一的人。

    宋鹽年紀不算太大, 他只有三十歲不到的樣子, 能在這個年紀當上村長, 是因為之前的村長是他的爺爺,在爺爺去世後,他就順理成章的成了新的村長。平時村裡年紀大的村民們都喜歡用方言喊他“小村長”,在沒有饑荒之前,村子的氛圍十分與世無爭。

    也正是因為與世無爭,所以這個村長的名頭才會落到宋鹽身上。

    宋鹽的性格沉默寡言,不愛說話,只會默默做事,村子裡的老人喜歡他,中年人遇到事也喜歡找他,小孩子更是經常圍在他身邊。

    宋鹽雖然每天都在處理村裡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是他很滿足,他是個胸無大志的人,只想默默守護著這一方淨土。

    只不過飢餓打破了這一切,他眼睜睜地看著村民們一個接一個的餓死卻無能為力。

    酈山村村民淳樸,認為孩子就是希望,寧願大人不吃都要把吃的留給孩子,眼下就算饑荒到村子撐不住的時候,也沒像其他村一樣“易子而食”。

    到了這種時刻,宋鹽才發現自己能為村民做的太少了,他只能終日耗在山上,能找到哪怕一隻兔子、一籃野果都能救下村裡好幾個人的性命。

    人類的生命既脆弱又堅強,脆弱到幾天不吃就沒有力氣,但也堅強到就算是一口吃的也能再撐幾天。

    宋鹽抱著懷裡的孩子,眼淚一滴滴落在孩子的臉上,他恨自己的弱小,恨饑荒,恨老天。

    在哭過後,他強撐著虛弱的身體尋了一處地方想將孩子的屍體燒了。

    篝火在夜晚中十分顯眼,這溫暖的火光卻無法照亮人們的內心。

    被餓到表情麻木的村民們主動站在宋鹽身後,視線牢牢地盯在孩子的屍體上,其中有人忍不住流露出瘋狂和貪婪的神色。

    村裡的老人拄著柺杖的力氣都沒有,其中一個姓張的老人坐在篝火旁,他眼睛渾濁,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對孩子屍體覬覦的村民:“我們酈山村百年來什麼沒經歷過?三十年前的大瘟疫,就算全村大部分人都被感染,面臨著死亡的危機,但是我們其他村民有放棄他們嗎?沒有!我們酈山村的村民和其他人村的那些沒有禮義廉恥的人不同!做人,做人,首先要會的就是做人!”

    “今日你們能對孩子的屍體動手,那明日呢?是不是要對村子的其他活人動手?!”老人急促地喘息了幾下,“是不是也要對我這個老頭子動手?!”

    “寶兒的屍體,誰都不能動。”宋鹽聲音很沉,他身材高大,他站在寶兒的屍體旁,就算有想要做什麼的村民看到他面無表情站在那的模樣也不敢動手,要不然這個時候就算老人說的話再有理,但在性命攸關面前,也擋不住這些村民。

    只是宋鹽的壓迫感太過強大,所以其中幾個心存異心的村民才遲遲不敢動手。

    村民們聽到宋鹽的話齊齊噤聲,人群中有幾人將視線收回,也有人不甘地喊道:“但是我們都要被餓死了……這個時候、這個時候……就不能通融一下嗎?”

    一個姓孔的中年人跪在地上,他臉色發黑,穿著破舊的衣服,看起來面黃肌瘦的連一陣風都能吹跑:“張叔!我們不會對活人動手啊!但是已經死了,就這麼燒了不是浪費嗎?”

    老人咬牙問道:“撐過今日、撐過明日,等到再沒有東西吃的那天,你能保證自己不會對村裡的其他人老弱病殘動手?”

    姓孔的中年人看向自己的媳婦和孩子,最終沒有說話,是了,一旦開了這個先例,到時候就算他不動手,但是他能保證村裡的其他人也不會對自己的家人動手嗎?

    他重重地哽咽了一聲,在地上磕了一個頭:“蒼天不公啊!我們到底做了什麼才會被這樣對待啊!”

    村民們在他的大哭聲中都抹了抹眼淚,有表情茫然的、有怨恨老天的、也有神色虛弱說不出話的,但是不管是什麼樣的表情,所有人的眼中都有水波閃動。

    宋鹽一直沉默著沒有說話,他抬頭凝望著夜空,在心裡默默發誓,如果可以,他願意用他自己的性命換取村子裡所有人的平安。

    “張爺爺、孔叔,送寶兒昇天吧。”宋鹽收回視線,低聲說道。

    酈山村有一條不成文的說法,每個逝去的亡者必須在村裡老人的祈福下才能平安順利的投胎,這個說法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有的,但村裡的每個人去世之後,都會有老人專門在墓前祈福。

    張爺爺嘆了口氣,他沒力氣站起來,索性坐在地上給寶兒祈福,在他蒼老的祈福聲中,身後的村民也不由跟著一起祈福。

    大火將寶兒的屍體淹沒,如果是以前的村民們聞到這個味道只會覺得噁心又想吐,但在此刻,卻不由自主地嚥了下口水。

    宋鹽什麼都沒說,他也沒資格職責其他人,就算是他,肚子也被餓得咕嚕嚕叫。

    這段時間內,其他村民和孩子還有他從山上搜尋回來的食物充飢,但是他卻一點都沒吃,將從山上找到的所有吃的都盡數留給了村民們。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等到村民們散去後,火堆處只留下寶兒的骨灰。

    張爺爺沒有走,他坐在地上,渾濁的眼睛盯著宋鹽:“阿鹽,最近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宋鹽搖頭,他盤膝坐在張爺爺身邊,聲音沉悶:“如果不是張爺爺您說話最有說服力,現在村子裡早就不知道亂成什麼樣子了。”

    張爺爺苦笑:“我也是有私心的。”

    他滿是皺紋的臉上帶著些不忍和透徹:“一旦開始吃人,那我距離被吃也不遠了。”

    宋鹽沒接這話,他雖然不愛說話,但是內心卻和明鏡似的,如果是村裡其他老人說這話還差不多,但以張爺爺在村裡是赤腳醫生的身份,一旦他默許吃人這種行為,就算他屬於老弱病殘,但在一開始村裡的其他人絕對會給張爺爺準備一份“肉”。

    不過這是剛開始,等到村裡的眾人習慣了吃人這種惡習,到最後吃無可吃的時候……張爺爺就危險了。

    但是話又說回來了,眼下這種日子,能多活一天都是好的,誰都不知道明天是誰會被餓死。

    與其遲早會死,不如在死前吃口肉。

    宋鹽扶著張爺爺站起身,“您早點休息,明天我會早點進山。”

    酈山村附近的山頭都不算大,再加上山上的動物早就被村民們一掃而空,他就算去山裡也只能碰碰運氣。

    張爺爺拍了拍他的手:“阿鹽,找到吃的後,自己也要先吃一口,就算你不為自己考慮,但是你如果倒下了,那些等你下山的孩子們該怎麼辦?”

    宋鹽心口一澀,“我知道了。”

    第二天一大早上,宋鹽和村子裡的其他人一同進山,一眾人之間的氣氛十分低迷,沒有人說話,現在連說話都變成一種消耗體力的行為,大家四散分開,保持著不算遠的距離,各自找著吃的。

    宋鹽和往常一樣將目光鎖定在野果上,這些東西清甜可口,雖然不能飽腹,但卻是村裡孩子們如今最喜歡的零嘴。

    不過如今就算是野果都可遇不可求。宋鹽這一走,一不小心就走出了山頭,來到一處山林深處,山林深處和外面截然不同,這裡的樹木茂盛,枝葉將上空遮住,陽光也只能透過樹葉的縫隙灑進絲絲縷縷的光亮,有一種山林特有的幽靜和暗沉。

    如果是以往,宋鹽不會再繼續往前走,說不定前面會有猛獸,但是現在附近幾個山頭都快被周圍的村民挖空了,猛獸要麼被村民們抬回了家,要麼早就轉移了山頭,所以以前危險的地方現在卻再安全不過。

    宋鹽轉了一圈發現沒什麼吃的,就再打算回去的時候,有一隻蜜蜂嗡嗡著從他耳邊飛過。宋鹽看了一眼蜜蜂,忽然眼尖看到高樹上有一個蜂窩,那隻蜜蜂停在蜂窩上鑽了進去。

    宋鹽表情發怔,沒想到還會有這種意外之喜,那棵樹上的蜂窩雖然對於普通人來說有點太高了,但是他身材高大,只要爬上去幾米就能將蜂蜜從樹上取下來。

    蜜蜂嗡嗡嗡的聲音一直在宋鹽耳邊盤旋,他脫下外套蒙在臉上,只露出兩隻眼睛,然後撿起一根尖銳的長樹枝,動作不算敏捷的爬上樹。緊接著宋鹽找準時機用樹枝將蜂窩從樹上捅了下來,這一下只將蜂窩捅歪了並沒有捅下來,密密麻麻的蜜蜂從蜂窩中飛出,宋鹽屏息,又捅了第二下,一連捅了好幾下蜂窩才滾落到地上,而宋鹽的胳膊上露出來的皮膚也被蜜蜂蟄了好幾口。

    胳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腫了起來,但是宋鹽皮糙肉厚,沒有管腫起來的胳膊,而是表情欣喜的準備從樹上下來,打算先回村找個煙燻把蜂窩裡的蜜蜂給燻走再取蜂蜜。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腦子裡一直想著快點回村,宋鹽從樹上下來的時候一不注意,腳下一滑,跟那蜂窩一樣直接從樹上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