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茫茫 作品

128.第三十二章

梁師成領命出發, 還沒有到達太原的日子裡,太原府並不是完全沒有戰事。




完顏粘罕不能眼睜睜看著完顏宗望孤軍奮戰,哪怕他不立軍令, 都勃極烈也沒有從上京給他發金牌, 他也必須得拿下石嶺關, 這不止關乎他自己的前程, 更關乎大金的國運。




但在此之前,他還必須解決一個棘手的問題:




朝真帝姬已經將契丹人放回來了。




這群契丹人依舊是被送到石嶺關, 宋軍趁夜放行, 晨起到了金軍大營前的。




純種契丹人有八百,其中死在清源城的大概一百餘人, 重傷殘疾不能上路的二百餘人,還剩下四百多人。




但回來的竟然有近千人, 這就怎麼看怎麼離譜。從朝真帝姬全須全尾放回俘虜的這個行為來看, 已經離譜到了行為藝術——但更離譜的是, 那群自稱契丹人的高麗人、渤海人、奚族人, 他們全部都統一成了契丹人的髮型。




走在營地裡, 所有人都沉默地看著他們,尤以女真人為甚。




有些頭腦簡單的漢兒還不曾察覺到什麼, 只覺喜滋滋,佔了那些腦子進水的宋人大便宜——誰都知道這些俘虜是精壯士兵,宋人連他們的手都不曾砍掉就放回來,那很好啊!給他們武器和盾牌, 讓他們繼續去打仗不就完了?




但當天夜裡,營中就爆發了騷亂。




有女真軍法官辱罵一個被放歸的契丹士兵,罵得大概很髒,可能還抽了兩三個耳光, 但原本這不算什麼。打了敗仗,這些俘虜待得第二天原本也是要接受軍法處置的,況且契丹人的國已經滅了,他們一直是沉默著忍讓順從的。




但這個夜裡,被放歸的契丹士兵就不忍了。他身邊沒有武器,但宋人不曾沒收他的刁斗——一種可以當餐具用的單人小鍋——他就用這玩意兒,跟幾個同鄉合力砸開了女真軍法官的腦袋。




事情一下子就鬧大了,契丹人殺了軍法官,自然知道下場死路一條,就開始在營地裡放起火,準備逃去石嶺關。




王稟遙遙見了火光,就也派了一支兵馬過去,接應是沒接應上,但又燒了幾座金人的營寨。




後半夜時,騷亂被平息了,跑出來趁火打劫的宋軍也被完顏婁室帶兵給趕回去了,但這群金人將領就睡不著了。




前半夜颳著風,後半夜就停了,可營地卻像是更冷了些。




有無聲無息的寒氣順著簾帳縫隙,緩緩爬了進來,那看不見的手細長,努力向著它能觸及到的四面八方延伸。




與女真人所熟悉的北地冬天相比似乎算不得什麼,卻帶著一種陌生的潮溼,以及潮溼所帶來的森然恐懼。




這種感覺就很像朝真帝姬,完顏希尹心裡這麼想。那據說是個很可愛的少女,可她的手段一點也不可愛。




她將這些契丹人送了回來,像是一位慈悲寬柔的女仙,她站在無人看見的黑暗裡,注視著那些契丹人,以及所有與這場騷亂有關的許多人因她而步入死亡。




那些戰俘是留不得了,他們原本可以在宋地做苦力,或者排隊被砍頭,死得輕而易舉,而不是在女真人的大營裡接受最殘酷的刑罰,連同他們的兄弟、族親、鄉鄰,一起被處死。




甚至連死亡也不是終結。




因為契丹人在她所賜予的幻景中重生出了自尊與驕傲——他們現在已經很驕傲,瞧不起那些髡作契丹髮式的部族,更仇恨統治他們的女真人。宋金如果繼續交戰下去,還會有契丹人繼續這種小規模的反抗,直至被一門一戶,一村一族地處死。




而她的雙手依舊潔淨,不染俗塵。




這個想法讓完顏希尹心中生出一股惡寒,他在某一瞬間甚至想要攔下已經派去上京請旨求親的信使。




但他的注意力被迅速拉回到這座並不奢華,也不寬敞的中軍帳中,他們必須在這個計謀開始起作用的早期將它遏制住。




幾個女真人盤腿坐在帳篷裡,有奴隸送來了一壺熱酒,以及一盤肉乾,幾位名將誰也不挑剔這簡陋的夜宵,就這麼拿起肉乾默默地咬,一邊咬,一邊討論。




“石嶺關不能下,”完顏粘罕說,“才有此禍。”




“若軍心渙散,石嶺關更不能下。”




“東路屢屢遣使詢問,只恐太行山不在我手中,歸路被斷……”




“聽聞童貫被宋主召回,或有罅隙可用,不知新任監軍何人?”




完顏婁室一邊吃著僵硬的肉乾,一邊聽著完顏粘罕和完顏希尹的對話,直到那根肉乾被他生生嚼爛進了肚,忽然就開口了:




“我聽說,如果有勇將的領導和錢財的鼓勵,懦夫也會有戰死的勇氣。”




粘罕和希尹一起看他。




完顏婁室抬起冰冷的眼睛,“我願意懲治我的兒子,處死他的戰馬、獵犬、奴隸,將他降為一個士兵,都統願不願意捨棄掉河東的財富,分給最勇猛的士兵?”